当年迈的大娘让我用头给父亲圆坟时,我才恍惚过来,父亲真得已经走了。几十分钟前这里还是一滩平地,此刻突起的偌大坟头在瑟瑟寒风里孤单地立着,就像父亲沉默、平凡的一生。坟头前摆放的烟酒、瓜果、点心之类的祭品,让我深切感知父亲就在此长眠了。然而,我一直以为父亲根本没死,只是出了趟远门。这些年,他卧病在床几乎没出过门,他一定是因为在家实在闷得慌;或许他又去大华哥的小卖铺里玩扑克去了,反正总感觉他就在我身边,似乎喊一声他就能够听得到,有时还应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所致。父亲走后的这些日子,我老这样想,也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能暂且隐去丧父的痛楚。我清楚这是自欺所为,即便如此,也甘心且希望就这样被自已一直欺骗下去,如同做梦且怕梦醒一样。
从08年夏天查出陈旧性结核复发后,父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他心肺功能逐渐衰竭,憋喘越来越厉害。医生一再叮嘱他每天须吸氧20小时以上,母亲则守在他身边半步不离,生怕一不留神他把氧气管拔掉。幸好父亲性情温和,脾气蔫,听得进去劝,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在床上还是在沙发上,氧气从不离身。但最近5年来,即使每天坚持氧疗,父亲的病还是在持续恶化:时而浮肿,时而虚汗不止;时而小便潴留,时而咳喘至昏厥。最多时医生给他诊断出12种疾病,几乎每种疾病都难以治愈,但坚强的父亲始终以微笑面对病魔,从不以痛苦示人。
母亲常对我说:“你父亲一辈子忠厚、善良,为人正直,做事从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使假,操持这个家太不容易,眼看你们日子都好起来了,他却病成这个样子……”母亲每次一提起父亲的重病都会抽噎不止。我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病情已不允许父亲再回到乡下生活,特别是遇上风寒天气。于是,我一咬牙东凑西借,在城郊结合部购置了一套两居室,一楼且有地暖,这样就能方便有憋喘毛病的父亲出来进去了。一直以来,我常常怜惜老实巴交的父亲人生中所遇到的种种无奈与不易,念及父亲即便生活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仍然能保持善良与乐观且从不怨天尤人的本分心态。每每提起,我都对此感叹不已,当然,这一切也早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
西山根那片花椒林又该剪枝了吧,孩娘?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提醒着母亲。父亲疼爱母亲,这在村里头是出了名的,概源于父亲温和、善良的本性。父亲比母亲大十岁,三十三岁时娶了母亲。据说他们去供销社托熟人买了一包冰糖回来,邀上要好的工友和家人一起吃块糖、喝碗糖茶水,就这样草草地举办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朴素婚礼,即使婚后他们日子也过得清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爱相守一生。我的母亲是个躁脾气,遇事容易着急,有时倔强起来八头牛都拉不过来。然而父亲总是微笑着劝慰母亲,嘴里讲的尽是庄稼长得好、孩子学习进步之类的,和母亲着急的事根本不再一个频道上。或许父亲想以这种分散注意力的方式来化解母亲的牢骚,渐渐地,母亲也会跟着父亲的话语平静下来。当然,也有母亲上了性子的时候,任凭父亲怎样劝解也无济于事,此时父亲就会找个墙根去抽闷烟,一声不吭,绝不会跟母亲发生半点口角。这辈子他似乎习惯了来自母亲的奚落,我倒一直认为,善良的父亲疼爱母亲远超过爱他自已。父亲同样疼爱我们,他从不直呼我们的乳名,皆亲昵地呼吾辈:“白儿!”然而,当他发现有人偷懒不念书时,就会马上大发雷霆,甚至拳脚伺候。记得父亲曾拿戒尺把我的手打肿,母亲因心疼我而埋怨起他来,事后他单独带我锄地时悄悄告诉我:“你和东院你大华哥不一样,你长大了不能呆在农村,去城里安家才是你的目标……”这时,我忽然发现父亲的眼里噙着泪花。
父亲出身贫寒,他小时候每天皆为衣食所愁,就甭提识字念书之类的了。年龄稍大时,父亲就被迫成了家里的劳力,放牛、割草、炕烟、垒梯田、挖运河、修水库,几乎那个年代所有出力的活计父亲都亲历过。63年前后,因他厚道、本分又勤快,二十岁的父亲被公社选中去新泰学习枣树嫁接技术,在来自全省各地农村几百人中成绩最佳,回乡后承担了五村一万多亩荒山的治理任务,嫁接枣树八千多棵。听西院的二爷爷讲,父亲在嫁接枣树期间,曾经一连十几天不下山,带着乡亲吃住在岭上、岗头。到66年时,经过父亲及村民三年多的努力,一个曾经光秃秃的沂蒙山村摇身一变成了大枣之乡。父亲躲在脸上漾着丰收喜悦的乡亲身后,一句也不言语,面对别人的褒奖,老实巴交的父亲总选择沉默。父亲的沉默不言被一个公社干部看在眼里,那人当即推荐父亲入了党,并选派父亲进城做了一名矿工,这在当时的农村是炸开锅的好事。
有人说,父亲是出力的命,他眼里全是活,总闲不住。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确是忙碌的,我的四婶数落四叔时也常这样说:“你要是和三哥一样勤快,那日子就好过多了!”89年,我的妹妹出生后不久就得了一场大病,不仅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大笔债,原本就不富裕的日子一下子紧了起来。父亲整天眉头紧锁,生活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在工作之余找些零工做。他采过青石,推过板砖,帮人家饲养过奶牛、看过铺子。父亲最擅长的是逮蝎子,这是父亲拿手的好戏。我老家位于沂蒙山区南麓,这里四季分明,气侯宜人,特别是连绵不断的丘陵山地给东亚蝎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栖息地。东亚蝎可入药,也可食用,价格不扉。那段时间,父亲做完工后都会去山路两旁逮蝎子,但他从不让母亲告诉我们,大概怕我们知道后会跟着他一起担忧。在一次我发现他右手拇指被蝎子蛰得肿成火腿肠一样后,才弄明白父亲下班后到底去了哪里?母亲曾试探父亲:“要不捣弄点煤卖吧?你看老杨干得不是挺好吗?”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我宁愿累点忙点也不干老杨的勾当,我是有组织的人,出力挣钱踏实!”老杨,父亲的同事,人很精明,这人倒腾煤有“诀窍”,从矿上买煤,在地磅上动手脚。父亲一直看不起他,果不其然没多久便出事了。父亲特别能吃苦,在我读中专那三年,悲苦的父亲几乎没踏进过食堂半步,他的伙食仅是煎饼、咸菜和半搪瓷缸白开水!我清晰地记得:那年暑假,兜里仅有的钱实在买不起回家的全程车票,我只好半路下车,去找在窑上做工的父亲。恰巧在煤矿大院的梧桐树下撞见正在吃午餐的父亲,那半搪瓷缸白开水冒出的热气映着父亲清瘦、黝黑的脸庞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也就是那顿午餐过后,我开始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
父亲是正直、忠厚的人,正因正直、忠厚而忙碌一生;又因忙碌而又悲苦一生,他虽悲苦却一生沉默不言。今天,一提起父亲,我就揪心的疼。
这次,父亲确确实实已经走了!坚强的父亲与病魔抗争了5年多,期间他13次住进医院,7次进重症监护室,社区门诊的杨大夫来家医诊14次。但终究还是没能把你留下,爹,你会怪我吗?爹,你安息吧!任凭寒风吹乱我的头发,任凭黄土弄脏我的孝衣。我突然想起《父亲》那首歌: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如果能够穿越时空,我真想再回到从前:我依然站在村口,凝望着你来时的路,等待着你的身影出现,我再一次飞奔向你,看看今天你那黑色提包里装的到底是糖块还是大白馒头?
爹,要不你托个梦吧,咱爷俩再拉拉呱?痛在眼里,思满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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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