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晚照
从我记事起,我便记得父亲的青花瓷碗。
这只碗并非哪朝哪代的名贵古董,只是一只普通的碗,不过是做工比较精细而已,这只碗里盛着父亲要享用的饭菜。这是父亲的专用饭碗。
小时候,乡下还不太富裕,饭菜也比较简单,吃饭所用的碗基本上都是粗瓷碗,而且经常有被摔破的纹路和缺口,即便是这样也照样正常使用。而唯独父亲用的那只饭碗是做工细致的青花瓷碗,碗的内里洁白光润,外表是精美工整的青花图案。这只碗是父亲的专属,家里的人谁也没有动过。只要这只碗上了桌,大家都知道这是父亲的。父亲偶尔不在家吃饭,这只碗就被收了起来。
最主要的是,这只碗里的饭菜和全家人的都不一样,父亲的饭是单独做的,比全家人的饭食都要好!当全家人吃粗粮,父亲吃的是细粮;当全家人吃上细粮时,父亲吃得是翻着花样的饭菜。那时候做菜一般是大锅菜,那也要把精华是部分盛进父亲的青花瓷碗里。那种青花瓷碗像专门盛贡品一样,没有去擅自动它。
父亲儒雅清瘦,脾气温和,知书达理,是乡下少有的文化人,在乡政府谋得一个文书的清水差事。父亲平时还很注重衣着形象,农家老头穿的衣服他是绝对不穿的,日常衣服都由姐姐们特地进城给他买来。父亲从不下田,也不会做农活。
父亲在饭桌上也一如既往的温和,对那份特殊的饭菜不发表任何意见,安静地享用。那时候祖母也年近八十,也和大家吃一样饭菜。父亲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但也不把自己的饭菜让给祖母。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生我时已四十余岁,父亲对我百般怜爱,但也极少把他的饭菜给我吃,偶尔给我一点,祖母还要阻止。总之,父亲似乎是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份饭菜。
小时候在家里通常几乎看不到父亲,都是母亲和祖母在操持家务,父亲对我而言有点遥远。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看见他,而且还要像待客一样给他吃好的,小小的我对父亲有些迷惑。
日复一日,家里人也都习惯了,似乎这一切都是父亲应该得的。
等我渐渐长大些,便越发对父亲不理解。
我经常到同学家玩,见过很多同学的父亲,似乎都是同一种相貌,五官粗疏,印象模糊,一律的黑而且瘦,沉默寡言,终日像老牛一样在田里埋头劳作,干得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吃的是最差的饭!全都是这样!
父亲对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少过问,包括姐姐们和唯一一个哥哥的婚事,都是母亲一个人操心过问,父亲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凡事说媒拉纤的人到我家里就好像没看见父亲一样,直接找母亲。但是其他人家的婚丧嫁娶,却一律请父亲参与。那时候乡下有文化的人比较少,而且父亲写得一手好书法,红白事的楹联、礼单自然由父亲操刀,而且父亲饱读诗书,知大事、懂大礼,善于统筹安排。因此,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来请,颇有威望和知名度。而唯独对自己儿女的婚事,父亲却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以至于大姐的孩子都好几岁了,父亲还不知道大姐婆家的门户朝哪个方向,一度成为邻居和乡亲们的笑谈。
一次,邻村的同学叶子到我家玩,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当叶子看到那只青花瓷碗里比较好的饭菜,以为是给祖母的,后来看见祖母和大家一样,又以为那只碗是我小侄子的。结果,却是父亲安享那份饭菜。叶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后来又有不少同学来我家,知道我的父亲特殊待遇,他们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叶子向和她父母说起我父亲的事,十二分地不满:“哪有这样的父亲!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啥农活也不干,还吃好的穿好的,真是少见!就算是文化人,这也说不过去!咱们村支书也有文化,人家干农活也照样是一把好手,在家里也是,吃饭穿衣也都孩子和老人优先!”
叶子的父母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喝住了叶子。在乡下,方圆几十里的村落的人们大都互相认识,何况父亲多少也算是个名人!叶子的父母都知道父亲,对父亲也比较了解。
叶子的老爹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制的劣质烟叶,憨憨地咬文嚼字:“令德(父亲的名字)兄是个好人,他就该吃这碗饭,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和叶子都笑起来。
叶子的娘闷头做针线,半晌才叹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孩子,你们还小不懂得!你父亲这也是没法子。你看看像你父亲和叶子他爹这个岁数的,谁家不是兄弟好几个?就你父亲是独苗儿,连个姐妹都没有。到你爷爷这辈你家还是大宅门儿呢!你亲奶奶是二房,生下你父亲没多久就去世了,你现在的奶奶是长房,对你父亲爱惜得眼珠子似的!你父亲生来就弱,你奶奶担心养不活,挖空心思让你父亲吃好的穿好的。你父亲成了家,又有了你们这么多孩子。他不会干农活,却是你们家的顶梁柱,有他在,你家还能过得去。要是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你家就垮了!你娘再能干,也不过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带这么多孩子,咋过?别的人家还有个叔伯姑姑啥的,你父亲可连一个至亲都没有!同宗族的人再多也比不上血亲!你父亲只能放宽心,养好身子,保证自己没病没灾,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负责任!面对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就他这个一家之主吃好的,你们以为这口饭好咽吗?这份福气也不是谁都能享受得了的,孩子啊!”
我和叶子顿时沉默了。
我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家祖上是大宅门儿的荣耀是我倒是常听祖母常常说起,但对于父亲这份青花瓷碗的特殊待遇,祖母却从来不去解释。
好多年过去了,乡村的日子也逐渐富裕,一家人都吃一样的较好的饭菜了,父亲的青花瓷碗也渐渐显不出什么特殊待遇了。
后来嫂子从集市上买来一些差不多的青花瓷碗,把原来粗瓷碗换掉了。吃饭时,父亲发现满桌子都是一样的青花瓷碗,碗里是一样的丰盛的饭菜,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端了一碗到门口和老人们边吃饭边聊天去了。
前几年母亲去世,父亲黯然神伤了一阵子,不久便平静下来,没有用痛苦折磨自己。之后依旧波澜不惊地安静度日,一如既往地温和,虽然日渐衰老,但身体还算好,至少他把心态放得很好!我们都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安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记得一首老歌里唱道:“父亲是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而我父亲却不像牛,他更像一匹清骏的驾辕的马,不是卖力拉车,而是撑起整辆大车的架子,掌握行车的轨道,没有了他,马车就会散架,会失去方向。
爱的方式有千万种,更有不同的载体。时隔多年,我常常会想起父亲的青花瓷碗,沉甸甸的,需要用漫长的岁月磨砺去品味,去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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