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淑云
城市人囗密度大,人造风景氧气稀薄,一个喷嚏就能传染好几个人得流感,若在学校少则传染半个班,有时甚至半个校园都受其影响,尤其在门窗紧闭的冬季。因此远比不上辽阔而又空旷的田野令人呼吸舒畅。
我是个敏感的人,尤其是对城市的空气特别敏感,因而得病再所难免。
其实我的病由来已久,如果按时间顺序去追溯的话,应该是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起;从年龄上来说,大概是从年满十八周岁开始;若按人生道路的转折,应该从我走出学校大门的那天起,我便开始生病。像一株草,从原生地突兀移植到另一个地方,生命开始萎焉,比得了感冒严重得多。就像得了白血病的人,急于需要从其他生命身上获取骨髓,开启新的造血功能。
家里没有地,为了增加些微薄的收入,母亲从集市上买来一只小羊羔。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我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按时外出,当然,绝不是空着手。每次出门都会随手背起家里唯一的背筐。筐里那把镰刀,大部分是自己提前备好的,偶尔有一两次忘记,母亲会在我出门前替我放在筐里。她担心少一把镰刀会少一些情趣,会影响我一上午或整个下午的心情。
母亲并不知道,与我而言镰刀的作用并不大,即使天天带着出门,大部分时间都派不上用场。
我特别喜欢松软的土地,总觉得那些泥土是有温度的,比世间的人情要暖一些。松软的泥土也适合于任何植物生长,无数棵植物一起出现在那里,比父亲去世之后家里的门庭显得热闹一些。有时也会不自觉用手触摸一下,感受松软的泥土里涵盖的温存,或似母亲的体温,或如恋人掌心的温暖。
刚开始,我总是选择盐碱地或沟渠,我怕自己年少无知和当时不合适宜的心情影响到庄稼,更怕银光闪闪的镰刀不小心伤害到它们。在盐碱地或沟渠里,我专寻比较松软的地方踏实地坐下来,手搂着并拢的双膝,下巴安静地靠在上面,看面前的野草疯狂地生长,亦或聆听茅草根在地下拔节的声响。
一坐就是半晌......
人在孤单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冷,即使在炽热的夏天亦是如此,会渴望遇到另一个孤单的有温度的灵魂相伴。
在那条一百多米长的沟渠上,那棵苍耳和我一样孤单。除了我的身高之外,它是那条沟渠上最高的生命。为了摆脱孤单,它总是死死挽留一些过路的生命,会苦苦哀求,拽住人家的衣衫不放。它不明白生命与生命相遇是因为机缘,强求不得。植物有时和人一样,对拥有的东西毫不珍惜,反而一味地追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一些庄稼的枯叶和风干的野草碎屑偶尔经过,像褐色的花朵开在苍耳枝上,生命的存在和绽放看上去是那样的自然,丝毫不逊色那只死了的苍蝇和挣扎的蜜蜂。
在苍耳身上,一东一西伸得最长的两个枝上,一只苍蝇和一只蜜蜂被它的热情害得惨不忍睹。苍蝇大概是昨天或前天遇到的,已经没有生命迹象;蜜蜂应该和我一样也是在午后,在阳光的热度比我的体温低四五度,大概我正在那边坐着发呆时,它来这里闲逛的,不但逛没了半个翅膀,连尾巴也差点搭进去——一枚半熟的苍耳紧贴在蜜蜂的尾巴上,一些坚硬的刺在做最后的努力挽留它,生命危在旦夕。
虽然我救了那只蜜蜂,但却不知道它是否还能活下去,是否还能飞到那些花朵上,继续自己嗡嗡的妙语连珠的生活。大自然更像是一位哲学家,任何动、植物的生命都和人一样——透露着某种宿命的因果和无奈。像那些庄稼的枯叶,叶落之后,归根的梦想并不都能实现,更多是随着命运的波涛不停地翻滚,直到化为尘埃。
那只蜜蜂的命运深深触动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被苍耳扎痛的究竟是那只蜜蜂,还是我自己。我们如此陌生,命运却又如此相似。苍耳是蜜蜂这一生最大的劫难;与我而言,父亲的去世和随之带来的一系列的变故,也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劫难,也因此改变了我人生的方向。如大海中扬帆起航的小船,遇到惊涛骇浪不得不改变前行的姿态和航向。
没有人告诉我我该坚持什么,或该放弃什么,尽管姐姐们支持我读高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初三一年的课程基本上没有学过,下册英语和数学课本翻都没有翻过,都是崭新的,唯有从同学那里抄来的密密麻麻的笔记,能证明自己是学过的。若按自己的意愿,我更愿意去复读,可是母亲的懦弱和眼泪令我心疼。我告诉自己顺势而为,不与命运抗衡。我依照转弯的行程,准备去上班。
等待的日子显得非常漫长。好在人生在任何境遇下,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掺杂在里面。
在遇到苍耳和蜜蜂之后,我依如从前,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寻找故乡最松软的土地。
一片土地有了雨水的滋润,那些结成硬块的泥土便开始松软,有了不期而遇的生命开始在那里生存;亦或得到及时的灌溉,埋下的种子便开始悄无声息地破土,飞扬跋扈地生长。这是我喜欢看的。
那段日子我用脚走遍了故乡的每一寸土地,包括那些乱石堆积的灌木和杂草丛生的荒凉地带,生命融入些许土地的宽容和豁达,也因此遇到更多有个性的生命,像牛筋草和蒲公英,像苘麻和龙葵等等。
第一次看到牛筋草是在一片横七竖八的灌木丛中,我用镰刀深挖到泥土下面,连它的根一起剜下来,单独将它放在筐底。我遇到的第一棵牛筋草并没有让羊吃掉,而是把它移栽到我每天能看得见的地方——门前的枣树下。
当我用脚步把故乡的土地丈量完之后,家里的干草一捆一捆的,已经垛到那间十平方米的东厢房的房顶。母亲说不用再拔了,储备的草已足够那只小羊羔一直吃到来年春天,但我却依旧没有停下来。依然每天背着那只竹筐出门进门,只是背回的不再是满满的一顶筐草,而是一筐头——仅够小羊吃上一天的。
这样一来,我在松软的土地上静坐的时间更久了。每次坐到肚子咕咕叫,饥饿来袭的时候才想到该回家了。这时我会想起家里那只孤单等草的小羊。
在松软的土地上,我的手就是一把镰刀,在那段时间里,在故乡那片肥沃的土地上疯狂地侵入和掠夺,手上、身上、以及整个心灵都浸泡在那些略带苦涩却又营养丰富的草汁里。
渐渐地,我开始依赖上一块最喜欢的土地,那里有一片槐树林,槐树林最边上有两棵苘麻和三棵龙葵。
在故乡我遇到大大小小的植物不计其数,遇到的苘麻和龙葵也无数棵,唯独那片槐树林边上的几棵成了我的最爱;故乡有上千亩土地,唯独那片土地成了我一生的惦念。我那颗执拗的思想,一直把那里当作心灵的圣地。
每每静坐在那里,心中的茫然和忐忑从不存留太久。它们刚爬上眉梢,一片翻动的树叶便拽走它们,速度之快如同闪电,像伺候许久的士兵,擒敌之迅猛,令人瞠目结舌。还有那些排队等候于心门的苦痛,一声鸟鸣或一棒苘麻便再难寻到它们的踪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愉悦和一个带着华丽色彩的期待。
在那里还有一些更吸引我的生命,它们会在一场雨水过后悄无声息地到来——它们就是那些可称为山珍的菌类植物。
在大人的帮助下,我仅在一次雨后便识别出它们的好与坏,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像被称为“仙天使”的狗尿台,是在一些树木腐烂的根上生长的。烂根上哪能长出好菌呢?它们很少敞开自己的心扉给你看,身上穿着展不开的百折裙,很低调地隐藏自己,但我却在隔着六七米的距离一眼就能认出它们。
好与坏并没有贴上标签,只有按灵魂的虚伪去识别。好的灵魂具有包容性,从不随意施性子,更不会令人难难堪,骨子里透露的是实诚和善意。像那朵叶厚腿粗的蘑菇,长得憨实可爱,和纯朴的故乡人性灵是如此相似,做成上等的美味佳肴丝毫不用怀疑。
有了这些美好生命的存在,故乡的每一个人都有健康的体魄和鲜活的灵魂。人与植物、植物与植物,植物与动物,以及故乡的一切生灵,彼此之间在故乡的土地上无畏地善良着、信任着、奉献着。
久居城市,远离故乡,没有病很不正常。
土地是一切物种和生命的发祥地。一个人双脚离开土地,哪能不生病呢?!
尽管城市用它的高楼和数不清的车辆,还有路上一些横冲直撞的行人,一直架空和孤立着我,好在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我用故乡遇到的那些生命留给我的纯朴和率真,宛如一株成熟的苍耳,同样架空并孤立着这座喧嚣的城市。在城市的一隅,像一柱蚊香燃飘的游丝,隐忍着自身的不适,迎着阳光,在自己的居室——肉体栖身的百十平米的方寸之地,默默地生存。
每每遇到寒冬,或心灵又被突袭的沙尘入侵,知道又得“生一场大病”。
于是便在某一个能敲出音乐的金属脆响的晴朗天气里,隐遁自己,回到曾经的故乡,静坐在曾遇到的那些生命的身旁,亦或与之紧紧相拥。
感受牛筋草的韧性,看它如何在疾风劲雨中走路,如何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生活;一阵风吹来,睿智的蒲公英随风将成熟的种子散落在天高地阔的远方,那种自如和随意,是最值得我仰慕和学习的一种生活姿态;再掬一捧鲜嫩的苘麻。这些曾被我像芝麻一样一一送到嘴边的苘麻,咀嚼过后一丝清爽的甘甜滞留在唇边,再咂摸依旧余味无穷;熟透的龙葵,在故乡这被小孩子称为“野葡萄”的美味,每吃过一次,脚下便会滋生些许力量,支撑着脚步朝生命途中又迈出一步。
我一直怀疑自己当时太过贪婪,吃的龙葵太多,一想到“幸福”两个字,竟然都先想到它。
还有那美若天仙的少女——蘑菇,它们一直以“胖姑娘”的雅称留存在脑海中。我又看到它们在雨后湿润的林间,一个个头顶泥土的华盖,眨着明亮的眼睛,耐心地在那里等你。你若晚了一步,便集体伸出头来,穿一色的白裙子跳舞给你看。那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啊!像故乡,像母亲,像生命中永远不可能相遇的某一个人,更像一个遥远的梦、一个不灭的希望,永远挂在生命的天空,召唤并诱引着你的脚步。
还有苍耳,还有车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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