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永庆
从华联地下超市出来,看到一树红玉兰开的正旺。正要举步向前,我似有所感,转脸看见了一座碑。
在汉白玉栏杆围成的大理石台基上,三块长方形汉白玉高低错落,紧密相依,形成一座横截面为“上”字形、高约四米左右的碑体。一幅金色的浮雕上,烈士们圆睁双目,紧闭双唇,显露出不屈的意志。浮雕下方,则是一串金色的数字:1931.4.5。我的心蓦然就揪紧了。紧走几步,我听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对身边的年轻人说:“看,济南四·五烈士纪念碑。这里原来是纬八路刑场,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毛泽东的儿女亲家刘谦初就是在这里被杀害的。”
我倍感错愕。这里青松翠柏,绿竹猗猗,玉兰挑起朱笔书写春语,冬青催发新绿扮靓春妆,滑梯上的孩子们嬉笑追逐,情侣们相偎着走过…我一时无法将风光旖旎的广场与悲风鬼哭的“刑场”二字联系起来。而碑侧的铭文却如夺目的闪电撞入我的眼中:“为了民族的解放,为了崇高的理想,邓恩铭、刘谦初、吴丽实、郭隆真等一批优秀共产党人,把满腔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
剪剪春风中,凝视着碑上邓恩铭等22位革命烈士的英名,我听到花草在歌唱,大地在诉说。
1927年 “四•一二”政变后,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山东党组织,接连遭受重大破坏,党的许多重要领导干部先后被捕。1928年末,因叛徒出卖,山东中共党组织创始人邓恩铭被捕;刘谦初1929年2月从中共福建省委书记任上调到山东,8月被捕;吴丽实化名卢一之,1929年12月经青岛来到济南,1930年2月与临时省委秘书长雷晋笙等党团负责人共8人一起被捕;李敬铨1930年7月任中共济南特委书记,1931年1月被捕入狱…这是一段多么残酷、多么惨烈地中国革命斗争史!短短数年间,先后四任领导人,竟然都是因为被叛徒出卖被捕!而我们的地下工作者,依然为着崇高的理想,前赴后继,风雨兼程,无怨无悔地付出,用青春和热血谱写一段让人动容的历史。
“宁死不屈,浩气长存”。碑上,王震将军的题词深深地震撼着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在黄河泰山的怀抱里,这片热土上的鲜血,正是殉道者为自己信仰的祭祀。刘谦初与爱妻张文秋共同从事地下工作,有着远比电视剧《潜伏》中余则成夫妻精彩而真实的故事。他牺牲的时候,女儿刘思齐4月2日刚刚满月;刘晓浦的家人想要花费巨款赎他出狱,但他坚决不肯写自首信,从容踏上通向真理的祭坛;22名烈士中唯一的女性郭隆真临刑前拒绝敌人的诱惑,“宁可牺牲,决不屈节”,高呼“共产党万岁”的口号,英勇就义;吴丽实临刑前坚决不肯说出自己中共山东省委书记的真实身份,哪怕这样可以让他生存下来;他们中间,最年轻的王凤岐仅20岁,生命之蕾还未尽情绽放;最年长的王锡三只有41岁,年富力强正可为国栋梁。是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倒在向真理、向信仰前进的道路上?邓恩铭的《诀别》诗道出了这些殉道者共同的心声:“卅一年华转瞬间,壮志未酬奈何天。不惜唯我身先死,后继频频慰九泉。”虽然有革命尚未成功的遗憾,但更多是一个战士吾道必成、血荐轩辕的自信、豪迈与无畏。
眼前,没有更多文字,也没有更多的画面。碑上的铜浮雕中,只有四位烈士圆睁的双目,紧闭的双唇,低垂的乱发,还有隐在他们身后千千万万的后继者。穿越85年的历史时空,同样的一个春天,我看见一条开满鲜花的道路上,一队走向刑场的烈士。他们的脚步声震撼着整个济南,他们的气势惊天动地。“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国际歌》的歌声格外的激昂。春寒料峭的清晨,是谁的残衣鼓满了风,振翅欲飞?是谁的口号响彻行云,震动泰山?是谁的泪珠在风里滑落,化作清泉?又是谁的脚步,紧跟着他们的步伐,向着共和国的胜利迈进?
枪声,让生命和青春瞬间升华,英雄气概纵横激荡。他们像流星一般划过天际,让光明照亮这方黑暗的天空;他们以自己的青春热血,浇灌脚下这春天的土地,这春日的鲜花,让过去的刑场变成今天的花园与乐土。
漫步槐荫广场,瞻仰“四五烈士纪念碑”,让我不禁感慨万千。昨天与今天,烈士的鲜血与绽开的花朵,敌人的枪林弹雨与今天人们的欢声笑语,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错,让人刹那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广场宣传栏上,三个问号格外凝重:我们要建设什么样的国家?我们要建设什么样的社会?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禁问自己,当关口来临时,能否像他们一样,为着自己的追求,坚守自己的底线?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为了权,为了钱,甚至蝇头小利,将自己灵魂出卖,更不要说以性命去捍卫自己的理想了。我本一介书生,在寻觅的道路上,是否能像先辈们一样,谨守初心,不被幻象所惑?或者,从他们不屈之心铸就的民族魂中撷取一瓢净水,已是难得。
夕阳将一束金光洒向整个广场。一群老人身形矫健,腿脚随着毽球上下翻飞;一个娃娃“咯咯”笑着,蹒跚的脚步追逐着流光溢彩的肥皂泡;玉兰、连翘、山桃、海棠随着我的视线绽放。也有行人,像我一样顿住匆忙的脚步,惊讶地看向那汉白玉的碑身。是的,纪念碑并不高大,甚至,只有当你走到它身边,才会突然发现这里如春天般蓬勃的壮烈。这样很好,每天都有突然停下的脚步,让这里的英雄气感染一下疲惫的心灵,拂去一些岁月的灰尘,从而在这浮躁的社会里,拥有一丝明悟。这,已足够。
2016年4月3日星期日,明日清明,以此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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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散文随笔  景物或游记  历史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