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头的孩儿,西头的孩儿,吃了晚饭都来玩儿。你不来,俺走哩,今天晚上八月十五哩!吃月饼,喝酒哩,拿着馍馍喂狗哩!”这首儿时唱过无数次的童谣,让我忽而忆起了孩童时的中秋节。
农家的中秋节,总是伴着秋收的劳累和喜悦。大豆、玉米已然成熟,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绝然不会耽误收获的关键时刻。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是这个阶段人们的生活常态。大部分时候,中秋节就伴着这样繁忙的秋收度过了。“难得浮生半日闲”,即便如此忙累,庄稼人也会抽出半天时间,认认真真地过个节。那个时候,限于经济条件,中秋节重要的标志——月饼,是无法敞开了量吃的,只能意思一下罢了。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吃多少月饼是无所谓的。小孩子追求的,是过节时浓烈的喜庆气氛,以及对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传统仪式的强烈好奇。
中秋节那天,庄稼人照例要去集市上割一块上好的猪肉。这猪肉自然也不能敞开量来吃,而是要先拿来炼油。灶台里烧起旺火,再将切成小块的肉放进锅里,不大一会儿,锅里就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香味慢慢溢出,从厨房飘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飘到街上,和别人家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整个村子便被这香味笼罩了。很快地,黑褐透亮的的猪油慢慢淅出。这时,把油罐子放在盛了凉水的盆中,长辈们一边警告好奇围观的孩子“小心烫伤”,一边将油一勺一勺地舀到罐子里。经过几个小时,猪油冷却后,便会奇异地变化成一罐如同白玉似的油脂。这油脂便是一家人做饭炒菜的“油水”。“奢侈”一点的,够吃三五个月;极其节俭的,吃上一年也没问题。锅里是炼油剩下的“油脂啦”,呈黄褐色,捏一个放在嘴里,脆生生的,还带点焦糊的味儿,慢慢咀嚼着,很快就会满口生香。配上从自家菜地里刚刚采摘下的新鲜蔬菜,就着油锅翻炒一下,便是一年中难遇的几次美味。
炼好油之后,一般情况下,还会再油炸一些面食,丸子和“老鸹头”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两类。丸子不必细说,“老鸹头”因其形状大略类似于乌鸦的头,所以在老家一带被形象地称为“老鸹头”。油炸的东西比较容易保存,因而会多炸一些,好让家人多打几天牙祭。刚刚炸好的面食是不允许碰的,倒不是因为容易烫伤,而是先要进行一个简短的祭祀仪式。只见长辈拿起一个面食,慢慢走定在厨房门口,一边向空中抛洒着从面食上揪下来的细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神态特别虔诚。从主宰天地十方的“老天爷”,到“看家护院”的大小门神;从艰难创业的远古先祖,到去世不久的祖辈父辈,要全部祭祀到位。祭祀完毕,这位长辈便用一种极轻松的表情和语气说道:“好了,可以吃了!”至此,其他人才可以大快朵颐。
中秋节的重头戏,便是晚饭之后的“祭月”。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在墙根下有节奏地“吱吱”地叫着。院子里的鸡呀,鸭呀,羊啊,牛啊,都按照它们固有的作息早早睡下了,它们是无法理解这节日的韵味的。只有好奇的狗儿摇着尾巴,陪着主人来迎接这庄重的仪式。不大一会儿,一轮皎洁而硕大的月亮从东方缓缓升起。这月亮似乎比平日里要大很多,圆很多,亮很多。之前听过的动人的故事场景,似乎都能在这一晚的月亮上找得到。寂寞寒冷的广寒宫,孤独忧愁的嫦娥,还有疲惫不堪的吴刚,正在挥舞着斧头不停地砍着桂树……只要紧盯着月亮,好像都能看得到。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天上的云仿佛也变得听话了,悄悄地躲了起来,只剩下柔美似水的月光静静地照射着世间万物。农家院的墙头上,房子的屋脊上,苍劲虬曲的槐树、榆树的枝杈上,挂满了编成“麻花辫儿”的玉米。那粗实饱满的玉米沾染了秋夜的露水,被薄薄的白纱似的月光缠绕着,浸润着,像一颗颗小金豆,发出柔和金黄的光芒,晶莹而可爱。
这时,在农家院里的开阔之处,摆上了一张四方的桌子。桌子上,是简朴而庄重的贡品:一盘时令的水果,一盘新鲜的时蔬,一盘预留的猪肉方,一盘自种的花生。正中间,是一个直径足有三十公分的大月饼。家里的长辈点上三支高香,再烧几包黄表纸包裹的纸钱,然后颤颤巍巍地对着月亮跪了下去。口中念叨着“月明姥娘”如何如何,总之是一些祈福的祷词。再郑重地磕三个头,深情地朝着月亮凝望一会儿,仪式便到此结束。紧接着,长辈们招呼全家人围拢过来,拿起一把刀,把月饼分成大小一致的几块,要求每个人都要吃下去,以表达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美好愿望。月饼馅有青红丝、花生仁、冰糖和一些其他的东西,吃起来软硬适中,味道香甜,别有一番风味。就这样,全家人围坐在桌子四周,吃着月饼、水果、花生,观赏着玉盘一样的月亮。小孩子在争执着月亮上出现的是嫦娥还是吴刚,大人们则谈论着秋天的收成和下一步的耕作打算。无论大人孩子,都“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月”,生怕一不小心,哪句话声音大了,惊扰了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思绪都调和在这浓浓的温馨里,陶醉在这和谐的氛围里了。
在外多年,已让我久违了儿时的中秋节。然而,不管身处何地,每当佳节将至,月满中天的时候,我便会无法遏制地回忆起幼时过节的淳朴与美好。不管张若虚文章中“花月夜”是如何的柔美,苏轼笔下的“婵娟”是多么的婀娜,都敌不过我内心深处、乡村夜晚的那颗皎洁的冰轮。“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的诗才真个撩拨到了天涯游子的心弦。
今年的八月十五又如约而至了。晚饭过后,我依然选择在安静的小路上走一走。明月初升,树影婆娑;金风乍起,秋夜微凉。我缓缓地在疏影横斜的树下踱着,仰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不时陷入幸福的回忆中。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内心的那份静好与安然。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秋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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