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的味道
郑灿军
孩提时,每临中秋,母亲就会唉声叹气。我知道,母亲怕过节,不是因为思念、也不为离别,而是因为家里实在是穷,愁的是没钱走亲戚、送月饼。
月饼,对于儿时的我来说,是天下最奢侈、最香甜的美食。从一进入农历八月我就眼巴巴地盼望着,盼望能够吃上块香甜的月饼。终于,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等到了母亲从供销社买回来四斤月饼。月饼每斤一包,牛皮纸包着,两斤一提,细纸绳十字捆扎,上面盖张崭新的红纸,像个蒙了盖头的新媳妇。因为纸绳勒的紧,牛皮纸已经浸出了小片小片的油渍,那油渍便随风散发出浓郁的香甜气息,不由地让我喉头上下乱动,一下下地吞咽着口水。
但,我知道,那月饼只能闻,不能吃。
月饼是用来走亲戚的。
母亲要先提上一提领着哥哥回娘家,去看望姥娘和舅舅。我则抱着另一提去同村的姑姥娘家,因为我是在姑姥娘家长大的。
从我家到姑姥娘家,大约有三四百米,中间要过一个池塘、两个路口,再爬上一个很高的土台子,挤进一个细长昏暗且安静地吓人的小胡同,最后再拐进一个栅栏门,就能看见土墙上靠着个圆圆的木制大车轮子,那就是姑姥娘家了。
那时候姑姥娘的背还没驼,大约一米七几的样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妇女中算是高大健壮的了。看到我来了,她疼爱地一把将我抱起,轻轻地按在那个宽大的椅子里。接着,麻利地从门后鸡窝里掏出一颗热乎乎的鸡蛋来,先是放在我的眼睛上来回滚几下,说是这样能让眼睛变的更明亮,然后再拿这个鸡蛋给我做上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那时候鸡蛋珍贵、白面也稀罕,平时是吃不到的。但我的心思却不在鸡蛋面上,边吃边斜眼瞥向那提月饼。姑姥娘好像早就知道我这个小馋虫的心事,等我一吃完饭,她就将那提月饼小心地解开。一包用纸绳重新捆扎好让我带回去,算是回礼,另一包则打开,从四块中拿出一块塞给我,则是对我这趟送礼的奖励。
哈哈,终于可以吃上梦寐以求的月饼了。
我小心翼翼地托着,唯恐一不留神它从我的手里溜走。月饼圆圆白白的,盖着鲜红的“伍仁”两字。皮是酥皮,层层叠叠,轻薄松脆,以至于一碰就会掉下些许渣来。我轻轻地掰开,一半急忙往自己嘴里塞,另一半则递给姑姥娘:“唔,真甜!姑姥娘,你也吃。”她微笑着摇摇头,又推回给我:“吃吧,都吃了吧,姑姥娘还有呢。”,说着用手指了指剩下的月饼。月饼甜甜的,偶尔“嘎嘣”一声,那一定是咬到了小块的冰糖,还有花生仁、核桃仁、杏仁都香香脆脆的。最好吃的还是青红丝,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颜色鲜艳可爱,咬上去QQ的,上面挂满了晶莹透亮的糖粒,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到了晚上,母亲和我各拿回一包回礼,然后赶紧将这两包月饼重新扎成一提,牛皮纸的包装经过来回拆装,已经有些破了,但也只能这样将就了。因为第二天一早,母亲还要再给姨娘家送去呢。
中秋下午,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包回礼。几经辗转,月饼外面的牛皮纸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有些酥皮渣渣开始迫不及待地从纸缝间偷偷钻了出来,让我和哥哥看得眼睛直发亮。我俩知道,这包,才是我家能吃的中秋月饼。
但,可恨的是,天还没有黑,我俩还要等。
母亲从地里采来一篮子毛豆,哥哥和我赶紧帮着择豆,洗豆,这即是晚上父亲的酒肴,也是我们家中秋必备的大菜。
终于,天黑了下来,月亮也悄悄地露出了圆圆的笑脸。院子早已经被我们哥俩打扫的干干净净,小饭桌也抬到了天井,上面摆上了绿的毛豆、红的石榴、三两个青菜,最主要的是摆在中间的那四块掉了些皮但却依旧诱人的香酥月饼。看着我和哥哥期盼的眼神,父亲用他那粗糙的手将月饼端起来,递给我俩每人一块,然后又拿起一块,掰开,与母亲分享。于是,盘子里就剩下了唯一一块月饼,静静地摆着,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着迷人的甜香。母亲说,那是供给月姥娘的,她会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孩子们健康成长。
院外,隐约有孩子唱着儿歌:“月姥娘,两半子,锅里煮着豆馅子。谁来了,他姑父,带着两眼芝麻糊,我说给他擦擦吧,一擦哇哇的大哭。”
中秋很快过去了,在与哥哥偷吃了最后那块月姥娘的贡品后,我以为月饼的味道也就只能留作记忆里,等待来年再重新唤醒了。却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当我去姥娘家的时候,姥娘竟摸索着从床头的木箱子里掏出块月饼来:“乖乖唻,你看,知道你爱吃,我一直给你留着呢。”虽然,那月饼已经硬的像块石头了,但吃起来依然是很香、很甜。我知道,那里面裹满了姥娘爱的味道。
知道我喜欢月饼,巧手的二舅立马用猪油和糖来和面,再拿个铁锨头当鏊子,在院子里烤了几个自制月饼。那味道虽说远不及买来的那么酥甜,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讲,只要有糖有油,那就是很好的美味了。
转眼间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酥皮月饼已经不再是什么稀罕物,而疼我爱我的两个姥娘还有二舅和姨娘都已相继离世,再也吃不上我送的月饼了。我也因为血糖高,好几年都不曾再吃月饼。但,儿时月饼的香甜却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让久居异乡的我能够顺着它,不时回忆起亲人的身影,也让我能顺着它,去寻找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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