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淑云
有时候我非常感激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它便有了鲜活的敏锐力,像家里那只叫笨笨的异常聪明的小狗,载着时光里一个个美好的片羽走到今天;亦像一位漂亮的少女,牵着一条长长的彩色纽带,在某个拐角处寻到我,并逼迫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文字记下它们。
我是在飘着咖啡味的面包店前经过时,邂逅四十年前香蕉的味道。
记得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巷子里和小伙伴们玩丢沙包的游戏,轮到我时,像玩具一样被我擎在手掌上的沙包,被一个比我大点的玩伴顺手“劫持”,我疯狂地满巷子里追怎么也追不上她,直到她磨损的鞋底吸住一枚石子,她本想抬腿使劲甩掉鞋底的石子,鞋却像箭一样“嗖的”一下飞了出去,连因鞋大填充在里面的棉团亦像个好事者,不安分地跑了出来,我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自己已笑得前昂后合。这非常搞笑的一幕令她失去奔跑的力量,并自觉地把沙包还给了我。
在过去的农村,寒冷的冬天似乎把更多的时间给了热炕和那些呓语连绵的夜晚,白天显得很短。刚才跑的时候还有太阳的影子,回头再看月亮都出来了,再说跑得满头大汗也没有心思再玩下去。
我带着满头蒸腾的热气回到家,却被风箱上放着的一挂奇怪的东西吸引,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亦像凝固了一般,直愣愣地盯在那稀奇而又陌生的东西上,再无他物。
刚经历了一段狂奔,额头上的汗还未消失,又与一个陌生的生命相遇,一颗鲜活的心狂跳不止,宛若刚从一个慌乱的湖里爬出来,又掉进一个惊诧的海里。生命里尽是无尽的追逐和探寻。
最初,我以为那不知名的金黄色的东西,是几十棵不肯离开田野的谷穗故意拧结而成;或秋天林间的落叶集体碾着碎步,把一片片落叶的华梦凝成一串诱人的金黄,来招惹我的魂魄;亦或母亲染布剩下的染料无处用,便染了一个金灿灿的玩具于我,填补眼睛里黑白分明单调而又乏味的色泽。
怀疑仅是怀疑,却没有丝毫的蛛丝马迹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我好奇地用两只手拿起来惦了惦,很重,究竟有多重却又不得而知。
“这是什么?”我问一旁的姐姐。
姐姐神秘地一笑:“不告诉你,先吃一根再说。”
我惊讶地接过姐姐递过来的金黄色的东西,在手里举了半天却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直到父亲走过来替我剥开皮,并告诉我它是一种名叫香蕉的水果,我这才慌张地吃下,生怕姐姐使坏来骗我。
一个味道鲜美的香蕉就这样被我胡乱地塞到嘴里,嚼出了一段幸福而无畏的快乐童年,开启了一个孩子想象的大门,并轻触到智慧的门楣。
年少,还没有开启从书本上认识陌生水果,亦或陌生生命的先例。只是它的外形像羊角,诱引大脑耿直地朝那一个方向狠命地探索。
饥饿肆虐的岁月,亲耳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母亲大出血去世,她是喝羊奶长大的。除了羊,在当时再没有听说过任何一种熟悉的家禽,亦或者任何动物和植物可以供养一个小生命的存活,这无疑大大提高了羊圈里生长香蕉的可信度。
夜里也一直被这个想法死死地缠绕。梦中,母亲用镰刀像收割小麦一样收割羊角,长了又割,割了又长,很快羊圈低矮的顶上便挂满了一串串金黄色的诱人的香蕉。梦醒之后,便真的以为它们和圈里的羊一样,经历饥饿和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瘦长。猜测它们即便不是从羊角上割下来的,也有可能是在生长过蘑菇的羊圈顶上采摘来的。
从梦中醒来的那个早上,秉持着公正的态度给梦和想象一个完整的答案,羊圈里,我牵着羊的缰绳,把圈里那只羊的羊角,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小手在羊角的根部和皮毛连接的地方,又用手一一地摸了个遍,眼睛又满怀希望地朝羊圈低矮的顶篷看了又看。很遗憾,无论羊角处,还是用茅草和粗树枝搭建的羊圈顶上,都没有看到类似香蕉挂上的接茬。这一发现令我无比沮丧。
后来一想,也难怪,天寒地冻的北方,田野里空荡荡一片,连耐寒的麦苗都蜷缩着细小的身躯狠命地低着头,向冰冷的大地寻求温暖,一个贫穷的庄户人家的羊圈里哪能生长香蕉呢?
再回味,吃进嘴里的香蕉有着浆果的甘甜,果肉犹如柿子的柔软,仔细咂摸,还夹杂着一股陌生地域的气息,远没有常见的那些熟悉的瓜果梨桃的味道,就连名字也很陌生,好似肤色不同的他乡客。这让我想起了经常来走街串巷的卖江米条的老人,操着南方口音,卖着世间最好吃的零食。对,是他乡客!
羊圈里生长香蕉的想法因此短路。香蕉——这一清秀隽永的名字和它独特的外形却被我深深的记在心上,像一位刚结识的新友,彼此怀揣着日后是否能成为好友的忐忑。
世间,生命与生命的相遇无须繁复的铺排,一次偶然,便有了缤纷的落彩,它记住了我,我亦把它放在心上。
后来我查阅了大量的书籍,了解了香蕉的前尘往事,前两年亦到过香蕉遍地的南方。还好,香蕉的发祥地亦在生养我们的这一国度,烙在心上的喜欢和这种距离的亲近,注定我与之今生的纠葛再所难免——在色彩纷呈的庞大的水果家祖中,香蕉一直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水果,就像饭桌上的馒头,日日与之相守,即便不吃,看着它也是一种享受。这种偏执的喜好常常引来友人的嘲讽,而自己却不以为然,对它,依旧怀有初见时的悸动。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吃到香蕉后做的那个奇特的梦和当时自认为合理的想象,不仅没有随着真相消失,反而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加清晰如初。
隔着四十年的光阴,依旧听到家里那只羊在梦里惊慌失措的叫声。记忆中曾经怀疑的一切依旧清晰,以至于现在还愿意像认可童话故事一样,去认可它们,觉得是时光的演变改变了它们原本的生存方式。
一段记忆总是带着生命存活的,它将一段光阴的故事完整地保存了很多年。在那个年月里,一个奇怪的梦,加上不甚便利的交通和香蕉的罕见,造就了我对此无限的想象。羊角的繁衍品——香蕉,这个名字携着幼年的认知,跨越四十年的距离再一次重逄,亦真亦假,如梦如幻,像在街头邂逅初恋情人,再回忆依旧荡气回肠,刻骨铭心。因了这奇妙的邂逅,脚下的这段路顿时芬芳起来。
从不怀疑,这些时光的碎羽,它们有着净化灵魂的魔力,遇到它们人显得年轻,宛若从前,容颜亦没有丝毫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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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