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人师
木青
四十年前的今天,我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一九七八年春天,我参加了村学校招老师的考试,并且考了第一,但当时没有被录用,我也不敢问。因为父亲在运动中犯有错误,我便一直“低人一等”,不可以与“正常人”享受同等待遇的。半年以后我父亲平了反,村里也换了领导,人们管他叫“四叔”。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以作自荐,结果四叔力排众议坚决支持我进入学校当老师。后来我和他都庆幸这是一个明智而正确的决定,因为从这年十一月三十日起,中国的教师队伍里,添加了一名注定将来会成为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
当老师是我那时所能想到的最好最高的理想,所以我平时也积累了些如何当老师的见识。其中最使我信奉的就是“严师出高徒”,另外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前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说的,打人不对,但却有效。幸运的是,进校不久我就用上了这两条。
不知道是出于对我的“重用”还是要给我个“下马威”?还没坐稳屁股,学校领导就给我一个“慢班”班主任的头衔,兼上语文课。那时学校有初中部同级两个班,一个“快班”一个“慢班”。“快慢班”的标准就是学生的“好坏”,品学兼优的都在快班,调皮捣蛋和学习成绩差的则被打入慢班。慢班的学生在当时当地被称作“死狗撮(扶)不上墙去”(比喻没有培养前途)。此前我只是个“农民工”,又只念了初中就叫我教初中,可见对我的另眼看待。我接手的这个慢班里有不少调皮“老手”,前一任班主任老师还是挺能的,但终于受不了这气和累,听说我要来了,就提前两天把挑子撂了。
本来我是踌躇满志的,我极想干出个样子给“正常人”看看—我比你们“更正常”。现在摊上这么个慢班,光这些“坏学生”就够我受的,还能弄出什么名堂?好在我正值年轻力壮,虽然是初为人师,却也是初生之犊。干农活时我曾经跟人学过武术、擒拿、格斗之类的三拳两脚,即使学艺不精,我岂能在尔等小辈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新官上任“两个字”,一个“严”字治班级,一个“打”字镇调皮。严,就是严格,不用多说。说到当年的打,那可是真打。当时我觉得不打不足以打出“师道尊严”。
我看过《三国演义》和《水浒》,我知道“擒贼先擒王”对于我初战胜负的重要性。当时这两个初中班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要毕业,时间紧任务重,所以我只经过一天考察,就决定先拿班里最调皮的张国强开刀。他自称“老五”(兄弟排行最小),行事骄纵,欺负弱小,自己不学习还常常扰乱别人,不过他今回碰上尅星了。我们两家有世交关系,他四哥又与我是极好的哥们,我不打你打谁?于是我瞅准机会抓住他的“现行”,罚他的站。可他不老实不服气,站没个站像不说,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为什么只罚他一个。我就想诱他供出“同党”,以便一网打尽。结果他张口就说出三四个,都是有些来头的主。有的是家里财大气粗,有权有势,有的是父亲、母亲或哥哥姐姐飞扬跋扈,村里无人敢惹。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头皮,心里多少有点怵。我把他们一一叫到讲台前,并排罚站。然而他们反倒觉得队伍壮大了,一个个满不在乎,散漫地弯腰塌背地站着,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阵势。我有点懵,但我又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怯阵!我开始动员那些被他们欺负过的同学揭发问题,问了几遍无人敢应。他们几个愈发嚣张,脸露不屑之色。这更让我十分尴尬。不得已,我直接点名一个女学生要她说。她眼里闪烁着惊恐,嘴里嗫嚅着刚刚要说什么,“你个小x,你敢!”这骂声出自“老五”之口。“啪”,声音很响亮,这是我的巴掌发出的。这“老五”并不经打,他一个趔趄差点歪倒,但他很坚强,稍稍站稳了又向那女学生重复骂了一句。“啪啪”,这是两巴掌,左右开弓。他嘴角流出血来,那地方似乎又翕动了一下但没发出声来。“谁再敢烧包(逞能)!”随着我这一声吼,整个教室的空气也凝固了。坐着的学生挺起了腰,站着的这几个也伸直了腰,不过前者是连着头一块抬起来的,而后者却是把头低下的。
由此一战成名,我成了学校最厉害的老师。为了巩固战果消除后患,我分别连续做这几个刺儿头的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软硬兼施动情晓理。与此同时我去他们家里通报情况,寻求理解和帮助。只这“老五”家里我没去,他倒是很感激我,他怕被家里再打一次。
工夫不负有心人,几番劳作下来,班风有了初步好转,学习成绩也上升了。虽然提高还是“慢”,但到毕业时,班里竟有六个学生考入了高中。若按比例来算,比那个快班好多了。又过了若干年,这个慢班的学生中,有两个步我后尘当了老师,并且干得很好。“助我成名”的那个“老五”毕业后自己单干,混得也很不错。那天他打电话告诉我,在家尽心尽力侍奉老迈双亲,颇受庄里乡亲好评。还有当初那个身材瘦小常被“老五”欺负,而如今他们两个早就成了好朋友的张念永,后来参军入伍,练就了一付好身板,好几个人近不得他身。他说他受我影响很深,他是这个慢班里对我最好最感恩的学生,一年总要来看我好几次,有什么事找他,他都是全力以赴。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初为人师的这一幕仍然十分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好想回到当年当事,对那个四叔,对那个慢班,对那些学生说声谢谢!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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