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下
我小时候是在农村度过的,从十五岁那年出来读书,一直到今天,我几乎没在乡下久居过。像我,一个在城里住惯了的、老家在农村的人,时常会流连乡下的生活过往。无论是古老的石碾,还是门口那棵慈笃的洋槐;无论是静默的老屋,还是村前那条从未干涸的小河,都曾在我的心田驻足、徘徊。
想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特别是阳春三月,我定会有种莫名的失落与苦涩,概因城市里没有春天。目之所及尽是高楼林立与大道笔直,野草是不会生的,花儿也不会选择在这里竞放,至于成片成片返青的麦苗随风荡漾,那就更甭想了。似乎,春的消息在城市的外环路上就被查封,里面的人懒得无人问津,只顾穿梭。倘若你真想找寻久违的布谷鸟的叫声,倘若你真想一览槐花满山坡的盛况,不去乡下,还能去哪?
还是乡下的老娘捎来消息:杏花开了!杏花开了,春天就来了,小时候娘常这样说。在中国的华北,几千年来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桃花开,杏花败,栗树开花榨咸菜。显然,此刻春天已在乡下列装。
找一个闲暇的周末,带着家人,或骑行、或徒步,无需重重的行囊,关上手机,放下所有的心事,去乡下与庄稼、泥土来一次最亲密的接触。侧耳聆听麦苗拔节的声音,闭目深吻野花散发的芬芳,张开双臂沐浴着和畅的山风,虽然我一直追逐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但此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已经与春天为伍了。
我一定会去水塘边上的菜园,那里长着一棵香椿树,碗口粗,比堂屋还高,是父亲与我亲手栽下的,算来应该有三十多年了。我喜欢香椿,源于香椿越挫越勇的品格,与香椿芽拌豆腐这道美味无关。香椿的芽,刚发的时候,如同一个青豆,鼓鼓的,卧在枝头,也像一个熟睡的小娃。渐渐的,气温升了起来,嫩芽也冒了出来,就像花蝴蝶合着的翅膀,油油的,薄薄的,嫩嫩的,绿中带着褐红,红中透着浅绿。此时定不过三天,它便迫不及待地随风飞舞起来,一个展翅的蝴蝶尽情呈现,绝不矜持。
然而,人非要强掠这里的所有,用来满足仿佛永远都无法满足的食欲,香椿芽自然在劫难逃。吃,已经让人类成了贪婪的代名词,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当一个人把爱与真诚毫无保留地给予对方的时候,对方却选择视而不见,那人则依然站在原地不退缩、不后悔。真没想到,这人世间竟存在着如此悲催和卑微的爱。我是不忍心采摘香椿芽的,我生在这片土地上,凛冽的山风与脚下坚实、质朴的土地,铸就了乡下人能吃苦、肯拼搏与永不言弃的品格,正是这种品格,一直支撑着我在城里委重投艰。听说一个走出去的、年龄与我相仿的同乡,去年为村里修了几里山路,甚为平坦,我内心暗生几分敬佩,但更多的是惭愧与灵魂的不安。直到今天,面对故乡,我依旧拿不出一丁点儿像样的东西,怎能有心再去索取呢?
回到乡下不去爬爬山,那是万万不妥的。我老家位于沂蒙山区南簏,四面环山,只有村南偏西的方向,有一条通向外面的崎岖的山路,我就是从那条路走出去的。记得在外地读书的时候,我写过这样的文字:青翠的群山,清澈的溪流,蜿蜒的梯田,绿树红花掩映着的村落,还有来来往往耕种的乡里人,就这样构成了一幅梦里的、如诗般的田园图画。我其实就是在这幅画里长大的,如果你偏要说我的老家就是世外桃源,当然,我是不会反对的。
站在山腰间,我看见满山的洋槐花染透了整个山村,清幽的槐花香让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洋槐,沂蒙山最普通的一种树,在路旁、宅院,在岗上、山头,甚至沟洼、壑边,到处都能见到它,或独木参天,或成行结对,或连片成林。洋槐就像邻居一样站在那里,每天和善地看着你,向你报以微笑。洋槐返青得晚,花儿自然也不争先。洋槐花,样子其实并不漂亮,洁白的颜色似乎也略显单调,但洋槐花很团结,成群结队次第开放,一粒粒、一串串、一树树,大有要占领整个沂蒙山的气魄。
听奶奶辈的人讲,抗日的时候,战士就是吃着槐花饼打赢那场战争的。洋槐花不仅是粮食,也是子弹。1938年的那个春天,洋槐花刚冒出骨朵,偌大的中国被日冦围堵在了狭小的台儿庄,从南到北,几乎整个中国都在撤退,台儿庄成了全中国最后一道墙。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这里,英勇的中国战士与鲁南老百姓,用钢铁般的血肉之躯击退了敌人的炮火,顽强地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不可否认,这是一片英雄的土地,这里生长着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种子,大运河的芦苇荡可以作证!沂蒙山的洋槐花可以作证!我突然发现,这漫山遍野的洋槐,就是一个个实枪荷弹的战士呀!那般的英姿讽爽与豪壮!顿时,我对这平日里不起眼的槐树和槐花生起了无限敬意。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偏僻的山村突然多了几幢高楼,让这原本朴素的乡村增添了些许现代、繁华的城市气息。然而,我总感觉有些突兀,也让人不知所措,不免担忧起来:新农村建设的普惠政策的确改变了乡里人的居住环境,但一些不算妥当的做法也让一些村落受了伤,甚至有的古村落被永远泯灭于世。曾几何时,记住故乡、留下故居、望见炊烟竟成了一种奢望,也成了游子无奈的忧伤。
“石屋生焉红,田园披青翠。”这是我的故乡!是的,这里是最自然、最宁静的世界,她不仅有淳朴和善良,还有不屈以及一种叫“脊梁”的东西。我想回到乡下,回到画中。穷家难离,热土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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