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健
那年暑假,兜里仅有的钱实在买不起回家的全程车票,我只好半路下车,去找在窑上做工的父亲,琢磨着和他一起骑车回家。
走了很长一段路,费了差不多半晌午功夫,我才来到父亲所在的窑。九十年代初期的煤井,大多经营得不景气,效益惨淡,工资发放都成问题,父亲做工的窑也不例外。大门上挂着的破旧木牌写着“官庄煤矿”四个大字,上面的黑漆已经脱落了大半,院里的杂草横生着,似乎无人去打理,只有那几棵高大的梧桐还在强打着精神,努力投落几丝荫凉。
院子里,我看见一个人背依着梧桐树,低着头,头发稀乱,干瘪的身躯让那身的灰色陈旧中山装显得极不合身,甚至背上还印出了一片碱渍。脸前的一个搪瓷缸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个罐头瓶,里面应该是半瓶咸菜,他手里捧着煎饼卷,生怕掉落的担心让人一览无余。等他抬起头来,我才认清是父亲!那般的清瘦与黝黑!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父亲,虽半年未曾谋面。不知怎地,我的眼晴一下子湿了。
父亲看见我顿时惊诧起来:“我的乖孩,你咋来了?”我强忍着泪:“想驮着你一块回家,才来找你。”“饿了吧?走,去食堂。”父亲微笑着。说实话,那个窑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也只有那座食堂了。那大概是个德式建筑,只有一层的大厅横梁跨度有五十多米,是我见过的最宽敞的楼了,厅内大大小小摆放着四五十餐桌,大厅的顶棚吊着至少几十盏风扇,十分凉快,一二十种不同的菜肴与面点让人直流口水。
“二,你想吃点么?让恁李叔给你弄。”父亲对着卖饭的窗口大方而高声地说,“我二孩,读中专,放假了来窑找我。”显然父亲在炫耀着什么,“哟,那可不瓤!老韩师傅,你没白操心。”那人说着竖起了拇指,父亲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一时竟不知吃什么好,父亲的那半瓶咸菜却在脑海里不停打转,“爹,吃碗萝卜丸子吧。”“好!”父亲连忙掏出他的票夹,那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票夹,边角已经磨出了口子,折弯处几乎断成两半,露出木板一样的内衬。我看见,父亲把夹里所有的钱票都拿了出来,最大的一张是五块的,其余的尽是毛票!“有钱有钱,再点些再点些。”父亲嘟囔着,手却有些微微抖。我突然紧张了起来,担心钱是不是够。这时窗口内的李叔,突然伸出头来,向着左右环顾了一圈,迅速把勺子伸向了盛有红烧肉的盆,舀上满满一勺,可能担心盛得太多会亏空,又倏得一抖晃,然后倒进了我的碗里。他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爷俩尽快离开。父亲慌忙丢下几张毛票,连拉带扯,把我引到了梧桐树下,嘴里小声说着:“恁李叔是个好人,咱临村的。”
我真的很长时间没有见着荤了。学校里的餐厅有四、五个兜售饭菜的窗口,按价格分成五毛、七毛、一块等等,我始终都在五毛的窗口前排队,从不缺席也从不越队。一个要好的同窗戏谑:“咱是五毛队伍中的钉子户!”我知道他也过得清贫,笑着回一句:“不对,是像一个忠诚的战士。”其实那个时候,早餐能吃上油条、午晚餐的馒头能允我吃饱,也算一个不小的梦想。
就这样,炎热的夏天,在梧桐树下,我与父亲吃了一顿带肉的午餐。虽然很久未见荤,但那顿午餐我的确没吃出来一丁点儿香味。我一直在思索,这偌大、凉快的食堂似乎跟俺爷俩无关,即便咫尺眼前,但我总感觉父亲离它真的很遥远!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有多长时间没进过食堂了。当我看见他黑色的上海牌提包的内侧面被从咸菜瓶渗出的汁液浸成一个个深色的圆圈时,我才幡然大悟:一直以来,父亲的午餐里仅有母亲帮他拾掇的煎饼咸菜、半搪瓷缸热水以及梧桐树下那片无精打采的荫凉!
整整一个下午,走在三十多公里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一个能盛下几百口人聚餐的大食堂,为何单单就容不下父亲?是谁把他逼到了仅有一丝萌凉的梧桐树下?这件事虽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我始终不曾忘记:那天,我与父亲从食堂向外像小偷一样的逃离。我也清晰地记得,那顿午餐过后,我不再抱怨生活的种种无奈与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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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
 情感
 父亲
 感恩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