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炖一碗肉能香满半个村的年代,谈梦想多少有点滑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麻衣,一个几乎整个村连火车都没见过的山里人,能有什么美丽的或者宏伟的梦想呢?
刚刚五岁的我却偏偏就有了梦想,我想成为我二大爷那样的人。二大爷,俺家东院的邻居,有三个儿子,小儿子的年龄和我差不了多少。其实二大爷是个溜乡骟猪蛋的乡村野医,当然也能骟狗蛋之类的。每天早晨,二大爷提着一个黑色的布包,骑着一辆大轮的金鹿自行车,出门骟猪蛋。那时谁家有辆“大金鹿”是很稀罕的,好像走路都会生风,比现在有辆奔驰都威武。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二大爷准时从村外回来,系在车把上的细绳总能穿着三到五个猪蛋,他家里的孩子每人都能分上一个,或者更多。假若遇到运气好,弄来六、七个猪蛋,二大爷会从院墙那头扔两个过来,俺哥俩也能沾点腥味,混顿肉吃。可一旦到了冬天,猪突然少了,二大爷一连几天也骟不了几个,我眼望着墙头,始终不见有猪蛋。那个时候,我很害怕闻到二大爷家煮猪蛋时飘出来的香味,馋嘴的口水被咬牙硬往肚子里咽的滋味,很痛苦。我和哥便钻进屋里,蒙上被子不出来,那一刻,我坚定了我的梦想,我长大后,立志要成为像我二大爷那样有本事的人。
二
再后来,在省城做事的小叔带回两瓶很神秘的东西——趵突泉啤酒,很洋气。八十年代初期,我老家那一带的乡下人,根本没见过啤酒,就别说喝过了。几个好奇的年轻人,围过来都想尝一口,不知是谁说了声:“呸,像马尿!”从此,啤酒就是马尿之类的话,在乡下传开了。我当时就很纳闷:难道这家伙真喝过马尿,要不,他怎么知道和马尿一个味?这件事发生后,我突然有了新的梦想,我要成为像我小叔一样的城里人,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喝上来自大城市、高贵的、像“马尿”一样的啤酒。
三
十五岁那年,当中专录取通知书在我手里快被攥出汗的时候,我的梦想已经有了诗一样的名字:走出大山。
青翠的群山,清澈的溪流,蜿蜒的梯田,绿树红花掩映着的村落,还有来来往往耕种的乡里人,就这样构成了一幅梦里的、如诗般的田园图画。我其实就是在这幅画里长大的。我想走出那副画,去画外看看,去找寻画外的天地,去过画外的生活,一颗豆大的想法在幼小的心里萌芽。
终于可以去画外遥远的地方读书了,如鱼跃龙门一样骄傲,我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脱离了苦海,人生从此便精彩纷呈。那段时间,青春萌动,我第一次坐上火车,仿佛一下子理解了诗和远方。我手里几乎每天都拿着一本诗集,梦想着成为徐志摩,也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终于,兜里的钱票实在吃不到学期的末了,我的梦想悄悄改变了。学校若大的饭厅有四、五个兜售饭菜的窗口,按价格分成五角、七角、一块等等,我三年下来,始终都在五角的窗口前排队,从不缺席也从不越队。一个要好的同窗戏谑:“老韩是五角队伍中的钉子户!”我知道他也过清贫,笑着回他一句:“不对,是像一个忠诚的战士。”其实,那时候我只渴求早餐能吃根油条,午晚餐的馒头能允我吃饱。
四
九七年,香港回归祖国,这一年我走上了工作岗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天上班,我决定不再花爹娘的一分钱。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转眼就来到了跟前,我常推着自行车,漫无边际地去张贴求购二手小房的广告。一连看了十几套房子,都不合适,大抵相同的原因:贵。我愁得几乎彻夜难眠,爱人心疼:“咱们租房结婚吧,我告诉他们房子是买的.”我老半天没说话,眼前的爱人眼里噙着泪花。还是我的母亲,从乡下用山豆角包藏着送来了四千块钱,帮衬着我应了急,立志不再花爹娘一分钱的我,彻底被击溃得狼狈不堪。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课,我对善良与疼爱的含义有了更深的理解。
不知怎的,我开始有了抱怨和自卑,轻农与忘本的心,可能缘于生活过得太拮据,望尘莫及的房款,就像家乡的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小房被粉饰得俨然一新的那个晚上,我凝望着那片窗里的天,虽只有巴掌大,但那明窗里的星月以及斜射进来的光,却显得异样的皎洁与柔和。我发誓,我要成为这片巴掌大的天的主人。
是的,爹娘给予不了我什么本钱,但给了我能吃苦、肯拼搏与永不放弃的本事,这是农民的品格,决不能丢弃。我要努力改变现状,不抱怨不自卑,我要在这座城市里坚强地活着、生长、立足。
那段时间,我喜欢上了刘欢的一首歌:“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五
零七年,我下岗了。
我收拾完物品,怅然若失。当我的脚迈出大门的那一刹那,身体似乎打了一个趔趄,我没有回头,我害怕,我会以无助与无奈的泪眼来告别我的单位。但泪,的确在喷涌而出。回家的路其实只有几百米,我推着车茫然不知所措,整整一个下午,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同样下岗的老婆和刚出生的儿子?人就像断秧的瓜一样,无依无靠。我明白,我需要重新审视自己、认识自己,要独自坚强面对未来漫长的路。
我不再有梦想。但我在老枣庄街高大茂密的法桐树下许下了我的承诺与誓言:我要做有意义事,过有尊严的幸福生活,决不成为社会的负担和累赘,永如既往释放正能量。
也许是上天恩赐于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善良的陌生人,省城的刘主任,我一直这样称呼他。我向他全盘托出我的一切阅历:出生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山村,小中专毕业,没上过大学,父母都是农民,双职工下岗,孩子刚出生,没有家庭收入……我还告诉他,我急需工作,我年轻,我可以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我害怕我的儿子长大后,知道我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人。他被我的真诚与真实所打动,他答应给我工作的机会。就这样,一个陌生人,一个好人,就成了我的恩人,成了改变我一生的人。
我没有食言,我一直在努力着。
次年,我创办了公司,几个大学生成了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快乐,也一起创造生活。
不久,我把父母接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居住,也是一个二手小房,一楼,两居室。父亲有喘的毛病,不能爬楼,一楼可以坐在门口晒太阳。但他们一直说,有机会还是想回老家住一阵子,他们喜欢牛羊和庄稼。而我只有一个想法:他们怎么健康、怎么高兴,就怎么生活。
六
我想回到画里。
于是,我写了下面送给故乡的文字:
我梦想,赶着一群无忧的牛羊,走在故乡开满野花的山岗,去寻找丢失了许久的芬芳。袅袅炊烟染白了村庄,门前的河水依旧静静流淌,当年洗衣裳的姑娘,如今会在何处安康?我恳求天边的白云,捎去我的乡愁,即便岁月改变了我的模样,我依然渴望回到梦里的村庄,去看一看那棵老树,那间草房,那口石磨,那常坐在村口凝望远方的白发苍苍的老娘。
我坚强地行走在寻求自我修养的路上,可能永远都不能抵达目的地,但一定会越来越接近目标。我知道生命的方向就是远离苟且,信念以路的方式让人永不停息,脚步注定是灵魂的傀儡。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荡遍风沙,洗尽铅华,你会发现,来时的方向与走过的路也成了目标,或许人生本来就不存在目标。
人其实就是一直在追逐着最初的自我。
我从画中来,想回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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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叙事性散文  怀旧        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