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的一个小伙结婚,请我喝喜酒,小伙其实是我亲姨的外孙,按辈分称呼我舅。不久前,姨姐一家人按照当地的习俗登门给我送来喜帖,再三叮嘱我做证婚人,她很看重这件事,我不好推脱,便只能答应,也算帮她了却一番心事。婚礼在他乡下老家举行(说来也巧,姨姐、姨和姥娘都嫁在同一个村),农村的婚礼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了,也挺想再睹它的热闹,沾沾喜气。一大早我就开始忙活,左拾掇、右拾掇,恐怕形象整理的不到位。双鬓已开始泛白,怎么拾掇也无法遮掩,就像浅秋里的枣儿,由青变红,自然的事。这种改变不可阻挡,时间也不会掺假,心里有些不甘,也只好坦然面对。
车子缓缓行驶在薛河南岸的绿道丛中,葱郁的洋槐林把宽阔的河面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哗哗水响飘荡在耳畔,似山间的神曲,也似田园的牧歌。偶尔一棵柿树映入眼帘,正迎风展现着婀娜的身姿,挂满枝头的青柿子,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跟路人捉起了迷藏。农田里笔挺的高粱庄严地守望着它的地盘,扎着大长辫子的谷子丰满而不失苗条,依旧低着头羞于遇见生人。我正感慨着这份浓郁的乡情,也感悟这农村天地里散发出来的原生和谐与亲切。突然,一群山鸡从野林中横冲出来,那挑头的野公鸡气宇轩昂,五彩斑斓的鸡翅尽情展现在我的面前,是向我炫耀?还是抗议我惊扰了它的嬉戏?不容我思索,几秒钟的功夫,这群不速之客随着“咯咯”的叫声旋即扎入丛林消失了。
我觉得,此刻我真找不到不下车的理由,于是推开车门,不由得走进了一条直抵河边的田间小道。我点着一支香烟,燃起的烟雾全是庄稼的味道。远处的天边泛起久违的蓝,常偷懒的白云也应约出来陪伴,湿地里的浮萍上响着白鹭欢快的歌,我踏着松软的泥土,感受着脚下这片大地的坦荡、踏实,空旷田野的豁达与恬静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回了童年时代。
三十多年前的沂蒙山多与“穷”字相联,光秃的山丘里住着一个接着一个的贫穷人家,随着山的连绵起伏,山村也忽高忽低,两者像一对生死相守的恋人。几乎每个村寨的入口处都长着一棵或几棵古树,要么洋槐,要么柿树,银杏只有在古村落才能出现。树的不远处,定会有一潭或者一眼古井,这是山里人生命的源泉。山多地少的自然现实,只能让本性敦厚、朴实的山里人掘石开荒,土里刨食。三十里地外的姥娘家则不同,广袤的滕州平原自古就是中国的粮仓,这里阡陌交错,湖河纵横,是绝对的富庶之地。山里谁家的闺女要是嫁到此地,爹娘脸上洋溢的笑能持续三年。小的时候,我经常到姥娘家住上一阵子,钓鱼、捉虾、摸螃蟹,揪瓜、摘豆、掰玉米,几乎在山里老家没见过的新鲜玩意,这里遍地都是,那才真是馋坏了邻居家小孩。曾记得,我把五舅地里唯一硕大的黄瓜偷偷弄回姥娘家,正准备邀赏时,姥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苦笑起来:“好嘞乖孙,今儿就吃瓜种子。”
姥娘家的村名叫余粮店,顾名思义粮食充足,生活殷实。村南邻古薛河,西边二三百米处就是闻名的古滥国遗址——土城村,也是汉代所建昌虑故城的所在地,隋之后才逐渐衰落演化成村落,如今周边三、四个村落已连成一片。据《滕县志》记载:昌虑故城位于薛河之阴,河南岸有陶山,山麓有范蠡庙,山河之间建有范蠡钓鱼台,当地一直流传着范蠡与西施在此“泛舟湖上”的传说。史料上又讲范蠡助越灭吴后,携美女西施辗转至陶,遂在此定居,看来“陶”与范蠡的渊源很深。城南不远处有一小丘,名为陶山,陶山往南有俩古村落,一曰范村,全村皆姓范,且自称为范蠡的后代;另一村曰钓鱼台,村边有一大潭,四周群山围绕,青翠环抱,山里良田却多,水里尽是鱼虾,是归隐田园的绝好去处。南山之阳的重镇叫陶庄,同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也是远近有名的商贾汇通之地,熙熙攘攘,无限热闹。如此之多与“陶”有关的地名的出现,让后人有理由相信,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两千五百年前的范蠡与西施定有一番故事。又记,昌虑县有石楼,孟尝君为其女所建,城东薛河北岸有徐懋功墓,为其后世所祀立。我只见过一些碎石烂瓦,至于石楼未尝见过,不过此处确实有两个小村落,名曰东、西石楼,算是对这个史记提供了佐证;隋唐年间有名的军师为何葬身于此,我三思不得其解,倒是其墓被盗出一颗夜明珠的事儿,却被当地人津津乐道。
或许源于此地生活的富足,这里的女人是很少远嫁的,二姨就嫁在了本村,只是母亲有些例外,嫁到了山里,我想不明白原因究竟哪般?也没问过母亲。我在姥娘家久住的那阵子,其实也没少去二姨家,除了独生子表哥天天召唤玩耍,吸引我的无非是姨夫家祖传的豆腐脑了。白玉般的豆腐脑,晶莹细嫩,味醇鲜美,配一小勺熟黄豆粒,加上葱末、香菜末,再辅以山里的野韮菜花,最后随意洒上三二滴香油,一道绝美地道的北方豆腐脑就呈现在眼前了。我一个山里的娃子从未见过如此吃法,新鲜着也感受着它的奇妙。直至今日,我始终相信这种水乳交融的和谐定存在某种无法言状的灵性,同时也叹服那几颗黄豆粒一路走来的心甘情愿的陪衬。每逢佳节,我必随母亲回娘家探亲,也必经二姨家门口,仿佛远远地就能闻到从那扇门里散发出来的豆香味,还是那般纯正、浓烈。二姨却说,这豆腐脑的香都源于村上那口千古不楛的井水。
姥娘家最神奇的地方莫过于村后那眼古井,井眼大的要命,足足有两扇门宽,井沿的青石被绳索勒出十几处深沟,看着就让人心疼。没有人能说出井的年岁与深浅,那深黑色的水,如同沉默的教父令人望而生畏,阴沉、昏暗,仿佛从地心之处冒上来。井水从未断过。夏季里,水常冒出井沿,咕咕像开了锅一样不停地翻滚,然后迫不及待地顺着水沟流向田间地头去了。在冬天,水不但从不结冰,反而从井口向上冒着热气,氤氲着整个大地。听姥娘说这井是神井,水连着玉皇大帝的烧茶锅,我便更加好奇而神往。农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菜畦,也乐意接受井水的洗礼,水无声地滋润着庄稼与菜,庄稼与菜则把茁壮和丰收回馈给了农人,农人自然珍惜甚至敬畏这神灵一样的井水,就这样,天地间的万物皆散发出善良,也皆被善良所营养。
有人说,善是圆的,人从原点出发,一辈子边行走边积德,最后蓦地发现又回到原点,虽没离开原点半步,其实人已圆满。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善良是不语的,施善者应该沉默,到处举着钱去施舍的做法,我不否认这是善举,但善得如此直白,不免让人担忧善的效果与意义。生活的磨砺,让我对善良有了另一番理解:善良是高贵的,不容任何东西所践踏;善良是刚强的,可以击溃任何流言蜚语;善良是讲原则的,无底线、任其泛滥的善良其实是一种无形的恶。世界的原本是善良的,世界也会因为善良而持续美丽。
滕州,古代就有“三国五邑之地、文化昌明之邦”之称号,距今7300年的“北辛文化”就发祥于此,“科圣”墨子、“工匠祖师”鲁班、造车鼻祖奚仲、“礼贤下士”的孟尝君、“毛遂自荐”的毛遂都是滕州大地先后出现的古圣先贤。滕州自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风俗、礼仪自然十分繁琐、讲究。三五里内的村寨,时不时就会遇上喜事,遇事就会吹喇叭、请戏班。红事里的儿娶女嫁,无论家里穷富都要轰隆隆大办一场。隆重的劲儿始于相亲,相亲是汉民族的风俗,由媒人带着女方娘俩去男方家见个面,也称“相家”。男方自然要把屋子捣弄一遍:屋内的蜘蛛网是要不得的,锅碗瓢勺洗个干净,院子里牲畜归圈,地上不见一个草棒,里外的大门得请人用黑漆漆上一遍,光能印出人影儿来。男方使出十分诚意,要说有说,要笑有笑,可以说那天的笑绝不吝啬。女方则矜持的很,生怕被看出一丁点儿蛛丝马迹,要不就会坏了媒婆的好事。双方见罢回去后,若彼此均钟意,男方就可以向女方下“通福字”了,“通福字”其实是“通书字”的谐音,滕州地区的方言通常把“书”读成“福”,由此看来,“通福字”的风俗就是表示男女双方有意这门亲事,可以来往的意思。此时的媒婆定向男方嘟囔:女人的娘可不是善茬,精明得很,过日子绝对一把好手。这种明贬暗褒的话,是媒人行当流传下来的固有的说辞,当然也定会提一到两处不衬心的地方,资深的媒婆拿捏得甚准。此时男孩的娘则会使劲陪着笑,一手牵着媒婆的手千恩万谢,一手递上准备的自家上好的礼品,媒婆自然顺理成章悉数收下,拍拍屁股唱着去了。
我倒是相信媒婆干的尽是行善的差事,至于在男方家讲的固有的说辞,到今天我都对此噘嘴不屑、颇有微词。当然自打听姥娘说“噘嘴的骡子不值钱”之类的话后,我就不再撅嘴;我与人交往喜欢直来直去,从不捉迷藏、绕弯子;当别人遇到困惑不解时,我往往习惯于直言相告。四十多岁了,很多事情都正过去,平淡而自在,还有很多东西大踏步地要来,慷慨而坦荡。前些日子,我一不小心也成了“月老”,突然发现媒人跟男方家所讲的固有的说辞,也是一种中华文化。
若不出意外,双方便会成全了这门婚事,男方就可以准备“下启”了。“下启”当天,男方要到女方家送彩礼,见面礼是重头戏,村里人都瞅着哩,谁家给了一万一,谁家给了六万六,过一段时间又冒出个八万八、十万之类的,村里人会瞪目结舌小半年。除了见面礼,礼品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是六个六,就是要买六样东西,每样都是六个数,概图个吉利。殷实的家庭就是八个八,十个十,甚至还听说过双十二的,十二分满意的意思吧。再后该轮到男方向女方要“生时”,就是要女方的生日,以便所谓的先生“择日子”用,“择日子”就是选个吉祥如意日子来举行婚礼。在姥娘家这一带,“择日子”一直被视为一个重要的风俗礼节,似乎婚后生活得幸福与否或多或少都与它有关,男方自然十分重视。他们大多都会提前一两个月请临近知名的先生来“择日子”,先生开始问这问那,生辰八字呀,哪个村哪个店,大门朝哪,甚至门口是否有潭或有井之类的,也要问个一清两楚。故弄玄虚一阵,也弄不清他戴的到底是不是真老花镜,眼睛向上一翘:“有了!”于是,男方带着择好的吉祥“日子”,再弄点礼品正式到女方家要日子了,名曰要,其实早已择好,大家心知肚明,就是去跟女方家商量一下婚事有哪些风俗礼节,又有哪些讲究,或者有什么要求。虽然所谓的讲究在平时早商议了多遍,但是礼分是不能少的。到了结婚那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折腾一番,待众人散去,寂静之后便进入洞房了。不出一月新鲜劲散了,就真成了人家媳妇,割草、弄饭的事儿只能全盘接招,高跟的鞋、妩媚的旗袍顿时不见了踪影——从此,薛河岸上的古村边又多了一户新宅。
繁琐的风俗蕴含着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是老祖宗智慧的结晶,讲究不讲究?懂理不懂理?其实说的就是风俗、礼节。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很多礼节已被城里人简化或省略,甚至走向“洋化”,殊不知,简化或省略掉的竟是灿烂的传统文化!现在,只有在偏僻农村的角落里才能看见或找到具有地域特色的风俗的古老印记和符号了,是我们自已弄丢了?还是人家抛弃了我们?看来不得不承认,城市化吞噬的不仅是耕地,还有文化。我一直认为,风俗不是吾辈兴起,但绝不能在吾辈断掉!传承是我们这一辈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否则,就是对中华文化的破坏与践踏,我们自然也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日升日落,薛河悠悠依旧。曾几何时,青葱的群山、蜿蜒的河流,茁壮的庄稼、饶沃的农田,崎岖的阡陌、古朴的老屋,静默的水井、慈笃的老碾,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土一石都印满了我的足迹,留下了我无限的眷恋和记忆。多少次在梦里,我无不惊叹这种宁静世界的灵性与觉悟,以及千百年来万物之间永恒不变的、不可言喻的共通和美妙。我时常以为:在一个干净的地方,才能看清灵魂深处的杂乱无章,剥掉伪装的外衣,朴素与原善才彻底呈现在人的面前。远离喧嚣,坐对空山,聆听溪水潺潺,让清风洗去浑浊,努力保持内心的安宁与淡定。是的,我想回到过去,回到姥娘家。哎!姥娘家对于我来说,记起的事太久,想说的话太多,以至于我几乎忽略了此行的目的,或许,我此行根本就不存在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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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叙事性散文  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