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老郭)
一九六八年,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洪流中,我由省城的一所中学毕业,分配到鲁北地区一个公社的农具厂工作。那个坐落在一所废弃破庙里的小厂,没有电,没有任何机械设备,仅有二十几名铁匠依靠手工制作和修理些简单的农具——我自然成了一个小铁匠。
一盘烘炉三人操作,师傅掌钳,我和家住当地的吴哥轮流打大锤和拉风箱烧火。记得是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与我在一盘烘炉打铁的吴哥不小心把手指砸伤了,抹了点红药水也没见效,疼得他整夜无法入眠,两天后砸伤的手指逐渐坏死变成了黑色——当地缺医少药,我便借了辆自行车带他去三十里外的县医院治疗。
那天行至半途,吴哥突然对我说,咱不去县里了,你带我去我叔叔家吧!他说,他的叔叔是大队的“赤脚医生”,离这儿仅二里地……我拗不过他,反正又不多绕路,便带他去了他叔叔家。
那天我是领悟到了“惊讶”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他的叔叔竟然是孟大夫的弟弟!当我确认是孟大夫的弟弟并称呼他孟叔叔时,他的惊讶远远大于我,嘴唇哆哩哆嗦地叫着我的小名,急匆匆地问我他哥哥的情况。我把离开省城时所知道的他哥哥家的境遇告诉了他——他半天无语,呆呆地在马扎上坐着叹气连声。在他家我见到了两位大婶,吴哥叫其中的一位为婶婶,应该是孟大夫弟弟的妻子,另一位吴哥叫她姑姑,令我非常地纳闷。另外,吴哥姓吴,他的叔叔为什么姓孟,且离他家的住处相距又这么远呢……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家由省城的郊外搬到市区内一个大杂院里居住。当时院里住着六户人家,各家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
六户人家中住在三大间宽敞北屋里的孟大夫家属于富户。他是一家省级医院的大夫,还号称“一把刀“,收入相对丰厚一些。孟大夫年近五十,每日出入衣冠楚楚,虽不系领带,但西服笔挺皮鞋锃亮,稀疏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加上那副外人说是真金框的金丝眼镜,很有大学者的风度。他的太太和他同姓比他小七八岁,是他单位的一位护士,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家境富裕之人。尤其是他家那两个比我大一岁的双胞胎儿子,长得眉清目秀,衣着时尚新潮,很让我们这些衣食寒酸的穷孩子羡慕。他家这两个儿子的名字也很有学问,长子叫孟辰,次子叫孟龙。据说是孟太太临产时孟大夫在产房外等候时睡着了,梦见雷雨交加二龙腾空云云,二子诞生时又恰逢辰时,很有学问的孟大夫便以自己和太太的姓,“孟”和“梦”的谐音给两个儿子以龙命名。很多不知底细的人还都认为他的两个儿子属龙,实际上那年是兔年。
那时他家常来一位农村的亲戚,就是孟大夫的弟弟。他每次来哥哥家都带些花生、红枣类的农村土特产,且每次都分送给同院的每一家,很让我们这些孩子解馋,自然就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听说孟大夫的这个弟弟也是个大夫,但不具备兄长的能力,仅是个村办卫生室的土大夫。但他有着农村人的朴实和勤劳,每次在哥哥家小住,早上都要把院子清扫一遍,且对老人低首下心,对孩子和蔼呵护,很让同院的人们喜欢。
几年后孟大夫搬到了不远处一座新建的楼房居住。就在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孟大夫家不知何故祸从天降,家被抄,没多久,这位孟大夫便“失踪”了。以后的日子里,孟太太和孩子极少在街上逗留。有一次我到他家居住的楼上找同学,见孟大夫的两个儿子趴在窗户上怯怯地朝外观望,见到有人来便慌忙缩身躲避——几个月后,孟太太领着孩子搬回了娘家,她的两个儿子也改了名,起了两个当时很时髦的名字(改随母姓,父母同姓当然还姓孟),叫孟卫东、孟卫彪。
回厂的路上,吴哥给我讲了他姑姑家的往事和近况。早年,孟大夫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孟大夫在省城上学学医时家里为他订了亲,新娘就是吴哥的这个姑姑。据吴哥讲,他爷爷那辈时家境也很富有,他爷爷和孟大夫的父亲相交甚厚,后来他家败落了,孟大夫的父亲可能是顾念两家早年间的情分才和他家结的亲。可孟大夫被父亲骗回家结婚的当晚就跑了,也没回省城的学校,从此失踪了好多年。吴哥的姑姑忍着悲痛在他家持家尽孝,特别是对找不到儿子一病不起的婆婆,每日喂饭喂药如同生母般侍候。孟大夫的父亲为此很作难,多次到吴哥家赔罪道歉,并许诺从此以后吴哥的姑姑他会像亲女儿一样对待,并把吴哥的爷爷请到家中,把族里的几位长辈也请到了家,言之凿凿地宣布他家的房屋及财产由小儿子和吴哥的姑姑平分,与他大儿子无关。儿媳日后变卖送人或改嫁招婿等任何人不得干预,让众人在他早写好的契约上都签了名按了指印……从那以后吴哥家和孟大夫家就像至亲一样来往,吴哥称呼孟大夫的弟弟为叔叔。直到几年后孟大夫的弟弟才收到哥哥的来信,说是在济南的一家医院工作。那时孟大夫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他回来在坟前大哭了一场,留给吴哥的姑姑一笔钱,便回了济南……吴哥的姑姑自嫁到孟家一直孑然一身,孤苦地活在这个没有男人的世界上……后来孟大夫的弟弟因子女较多,便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吴哥的姑姑,吴哥的姑姑与养子倒也过得温馨惬意。孟大夫的弟弟常到济南看望哥哥,每次孟大夫都会偷偷地拿些钱让弟弟捎给前妻……
第二天,吴哥去县医院治疗时我找借口没有陪他去,我是怕他又要去他姑姑家,怕他叔叔再问起他省城的哥哥……吴哥那节坏死的手指截掉了,十几天后他从县医院回来,告诉我说回来的途中他又去了姑姑家,他叔叔让他告诉我,让我有空去他家串门——但我一直没有去。
那年春节我回省城探家,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感觉促使我到了孟太太工作的那家医院。她听我讲完孟大夫家的事泪流满面,抽泣着说,他们离婚是孟大夫逼她办的,是为了两个孩子不受他的连累影响前途……但两个孩子还是都上山下乡去了……我回单位前,孟太太到了我家,把两包点心和一封信委托我转交给孟大夫的弟弟,让我转告他们,孟大夫并没有进监狱,只是发配到了他们系统的一个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悲戚的话语中流露着对孟大夫及两个孩子深深地思盼。我回厂后把点心和信委托吴哥给孟大夫的弟弟送了去——我真的不敢见他,怕他问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反正有孟太太给他们的信,由他们去斟酌吧。
两年后的一天,吴哥悄悄对我说,他姑父已经平反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有时问起孟大夫的情况,吴哥说自孟大夫平反后来过那次信和寄来钱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随着时间的流失,我把这件事也就慢慢地淡忘了……
十几年后已在县造纸厂工作的我接到了回省城的调函,忙着办完迁移手续临回省城的前一天,鬼使神差——也只有用这句成语形容比较恰当!我竟独自去了吴哥的姑姑家。她家的大门半掩着,我在门缝中瞧见了在屋门台阶上坐着的吴哥的姑姑,拿着一个小货郎鼓欢笑着哄逗一个一岁多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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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叙事性散文  怀旧  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