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时有一个同学叫王启庠,他在我们班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王启庠长得五官端正,平时也不爱说话,只是喜欢看书,尤其爱看文言文。那个时候他每天都在读《论语》,我们都觉得像他这样实在不合时宜。因为我们都很认同新文化运动,觉得“孔家店”就应该被打倒,有的同学还把他戏称为“孔乙己”。
有一次,老师要求以“悲悯”为话题写一篇作文。王启庠沉吟道:“悲悯,不就是悲天悯人吗?正好,我看过佛书,佛陀宣扬的就是悲悯,写佛学思想倒挺合适。”于是就模仿三言二拍的语言风格,写了一篇对话体的作文,作文当中嵌入佛教的一些理论。老师批改道:“作文应该体现时代气息,望以后注意!”王启庠一笑置之。 王启庠还很喜欢写读书笔记,我记得他曾经给一篇文章《雪》写过这样的评语:“雪代表一种精健的品格,代表一种洒脱的境界,代表着超脱凡尘,大彻大悟。雪落孤山,漫天皆白,使多少才人志士又平添了几许豪情!再放眼那亭外的白雪,说不尽风花雪月,道不尽悲欢离合。黄尘清水,千年更变,古今四海也只在须臾之间。待到月照残雪,醉卧高眠,更不管谁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些文字俨然又是一篇写雪的佳作,连老师也喜欢得拿到课堂上去念。 我在高中时也算是一个努力用功的学生,每天早晨六点我都会来到教室里晨读。每次推开门时,总会看到王启庠站在窗口读《论语》,晨读课时再回到座位上温习功课。 我问他为什么读这个?他说是为了学好语文呀。不错,他的语文成绩是全班最好的,甚至我们认为比老师都好。每次语文测试过后,我们都会拿他的试卷作为标准答案,这也使他更加努力地学习语文。平时我们遇到什么冷僻的字,都会向他请教。因此,我们都叫他“活字典”。 我问他:“你为什么认识这么多字?” 他笑了一下,向书桌里拿出两个笔记本,说:“我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去抄字典,连繁体字我也抄,所以那些生僻字我都认得。” 我问他:“你喜欢看书是受家庭的影响吗?” 他说:“哪有呀,我爸妈都是种地的。
我爸爸很反对我买书,他认为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就行了,买那些都没用,纯粹是浪费钱。” 我说:“那我感觉你看的书挺多的。” 他说:“我本家有一个叔叔,他在小学当校长,我都是借他的书看。我有一本《红楼梦》,就是这位叔叔送给我的。当时我上初二,家里也没什么书看,所以一有时间我就看,到现在这本《红楼梦》我可是烂熟于心,很多情节我都记得。”他显得很得意。 我问他:“我有点不理解你为什么喜欢读《论语》,《论语》很有意思吗?” 他说:“其实我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这是一部经典,不是说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吗?可见这本书的地位,所以我才去读它。我觉得古人说的‘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很有道理,就像我读《论语》,读得多了,才能体会到读这本书的乐趣。最让我感动的是孔子锲而不舍的求索精神,孔子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读《论语》最大的乐趣就是与古圣先贤交流思想,读书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目标就是要读破万卷。” 我说:“可是现在要考试,你看这些考试也不考,你就是太偏科了,所以你的成绩总是提不上去。你稍稍把精力放在其他科上,你的成绩也不至于这样啊。” 王启庠苦笑了一下,说:“至少我这一门功课学得很好呀。”
后来,王启庠在高二下学期就要退学,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终究没能说服王启祥。之后,就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到临近高考时,王启庠又突然来到学校,说要参加高考。我们见到他时,只见他一脸平静,形容举止也还跟之前一样。 我问他:“现在还在读书么?” 他说:“在读的。” 我又问他:“最近都在读什么?” 他说:“出去看了一下,也不像之前那么有时间了,只是读一点诗词。” 我说:“你走的时候,大家都很挂念你,当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他皱了一下眉,说:“来日方长,以后有见面的机会。” 我说:“我最近也在研究古文,只是看不懂,希望能跟你一起学习。” 他说:“这很好的,多读,多背。” 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他说:“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说:“一定要努力,我们只有高考这一条路。” 他点了点头,说:“是。” 我说:“同学一场,都是缘分。以后同学聚会,希望我们都能学有所成,做出自己的成绩。” 他说:“会的,会的,我也相信我不会被埋没。” 分别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高考发榜之后,我的成绩并不理想,整天为了找学校填志愿而焦头烂额。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师范专业,立志当一名老师。可是事与愿违,最终没能进入学校,于是就在家乡做了一名辅导老师。 我与启庠邂逅,是在去年的初秋。那天已临近傍晚,我下课回家,习惯性地走进一家小书店,正巧看到启庠也在那里。 “兄台,别来无恙啊?”我走过去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回过头来,也是十分地惊异:“啊呀,久违了,是你呀老兄!” “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你平时不常来吧?”我说。 “是,不常来的。”他放下书本,“我也只是来随便看看,其实不为看书──因为这里没有我想看的书。” “正好,咱们一块吃个饭,叙叙旧。” “好。”他点了一下头。 隔壁就是一家饭馆,于是我们就近来到这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我向服务员说道:“先来一壶茶,一碟花生,一碟素菜。” 服务员答应去了,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我看着桌上简单的菜品,不觉脱口而出,“我最喜欢的两句诗,就是杜甫写的这首《赠卫八处士》,我觉得唐诗可以算是我们俗人的‘心经’。” 启庠笑了一下,说:“怎么?你现在也要做‘孔乙己’?” 我说:“我要做白居易,‘惟歌生民病,不务文字奇’。” “好!”启庠呷了一口茶,“我新写了一首诗,请老兄点评一下。” 说着,从身边掏出一个笔记本,只见上面写着: 血溅诗扇作桃花 秦淮旧梦忆韶华 黍离一恨知多少 烟雨微茫带晚鸦 “你这是写的《桃花扇》?” “对!” 我拿着诗稿反复沉吟, “还是那种风格,这些年来你一点儿没变──对了,分别之后你都去哪儿了?” “我嘛,也就这样啊。高考之后报考了一个专科,毕业之后,也没找到工作。于是就到外地去打工,做过很多工作,一直都不稳定。”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前两年做电销,然后又到保险公司做内勤。也遭受过别人的白眼,一个人蹲在陌生的马路边上啃月饼。也曾经被黑中介骗过,也被阴险小人拉下过水,也有曾经的好友现在已经绝了交。 “那个时候真的对生活很绝望,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人生太长。 “虽然这些年来没有成功过,但是我经历了很多事,也认识了很多人,其中也并不都是使人悲哀的经历。 “我觉得这些都是我人生当中的一笔财富,因为我从中看到了真实的社会。其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使我感触良多。 “这些经历也使我认请了自己,那就是我决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不被社会的浪潮淘汰掉,就是万幸了。 “我之前拼命地读书,现在又在努力地融入社会,用社会上的经验来印证书本上的经验,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修行了。” “那你现在是在研究佛学吗?”我问,“你之前好像挺喜欢佛教的,我还记得你写过的那篇作文。” “之前只是一种兴趣罢了,我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我觉得真正能改变人的思想的,是周围的社会环境。”他看了我一眼,说道,“佛教宣扬的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固然很好,然而很可惜是一种空话。 “世界上没有佛菩萨,为什么人们还要建造庙宇? “这些宗教家创造出一个个美丽生动的神话,用来欺哄民众、麻痹民众,使民众不再反抗暴政,这就是佛陀所谓的慈悲? “明知社会制度不平等,还要劝说民众去遵守,让民众觉得社会本该如此,这难道就是慈悲? “佛陀的信徒们不厌其烦地宣扬所谓的佛法,告诉人们,生命本来就是有残缺有遗憾的。不要去改变什么,要去认同,要去感恩,要去适应这些不合理。 “观世音、地臧王……这些菩萨许给人们的诺言,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地藏王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却偏偏让信徒们津津乐道。 “空想的极乐世界,并不能带给人幸福,那是一种虚幻。社会需要合理的制度,需要合理的法律,需要大家协作,脚踏实地,才能有幸福的生活。 “如果整个社会都像僧侣那样,一味地空想清谈包容忍耐,无原则地逆来顺受,那么社会还有什么正气可言? “坏人必须要受到惩处,善心感化不了恶魔。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思想愚昧,万马齐喑。
然而现在很多人,包括一些年轻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这些宗教思想的影响。比如最有名的仓央嘉措,却偏偏受到一些年轻人的推重。 “虽然我也不得不承认仓央嘉措的诗歌的确很优美,但是他的思想倾向是有问题的。” 我饮完了一杯茶,又重新倒上。回头叫了一下服务员:“来两盘水饺,要素馅的。”服务员答应了一声,赶忙就去准备了。 “现代人的情感生活容易出现危机,所以才容易倾向于这种宗教式的思想。”我夹了一个花生米放在嘴里,继续说道:“我也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也包括我自己,有时候也挺喜欢听佛教音乐。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些音乐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宗教音乐。只是借着宗教的外衣,诉说现代人内心的想望。比如《云水禅心》,这首所谓的佛教歌曲,其实并没有什么佛,倒是更像一首男女相思之歌。其中说什么‘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又说什么‘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这哪里是什么宗教歌曲呀?” 启庠点点头,说:“也是,有些人手拿佛珠,口宣佛号,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附庸风雅。其实这些人根本就静不下心来读佛经,只是装装样子。”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两盘水饺,我举起筷子让了一下:“且莫论他,咱们先填饱肚子再说。” “说得对!只顾说话,倒是把这件大事给忽略了。” 我们匆匆吃完了水饺,且坐着继续聊天。 “你现在还在保险公司吗?”我问。 “早就不干了,离开保险公司之后,我又去了县委整理档案。” “什么档案?” “就是从建国以来,包括各区各乡镇所有的会议记录、统计数据、图表等等之类的资料。这些文字档案,需要导入数据库,我们现在就是做的这样的工作。” “哦,那这样的工作挺有意思吧?” “也行吧,我们是分工进行。首先是编页,然后是扫描,扫描成图片之后再进行处理,去除黑点,剪切,等等。还需要校正文字,最后再重新装订。我在那里是负责编页,每天除了喝水、上厕所,几乎都是坐在那里不停地写阿拉伯数字。写的多了,大脑就容易疲惫。时常会编错页,有时会漏写,所以返工是难免的。
不过我们星期天是休息的,并且国家法定节假日也放假,加班都是有加班费的,所以也挺好。”“你在那里一定也增长了很多见识吧?”我说。 “对,虽然每天工作都比较紧张,但凭我一目十行的本事,也记住了不少的历史档案。尤其是毛主席时期的那些会议记录、公安案件、公告、检讨……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很多故事、案件,也都十分地离奇。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把这些资料单独地整理,或是改编成小说,一定非常地吸引人。因为,现在人们对于那时的历史知之甚少,有的也只是停留在老人们的口述当中。” “我觉得你可以去尝试一下。”我说。 启庠摇了摇头,说:“这可不行,因为有规定,我们也都签了协议。这些档案绝不能向外界透露,所以对你我也只能讲这些。” 我点了点头,说:“我发现你比之前健谈了。” “这叫‘知心说与知心听,不是知心不与谈’。”他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笑了一下,说:“时候也不早了,喝完这杯茶,咱们就撤。” “嗯,好。”启庠一饮而尽,“走吧,天也不早了,外面像要下雨,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们结过账,走出门来,见华灯初上,来往的车辆倒也不少。 “走吧,以后有时间,咱们再聊。我经常去新华书店看书,就在奎文路那里。”启庠说。 “好,再见。”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果然要下雨了。 “走了,”我喃喃自语,“回去还要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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