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万物疯长的季节,公公的园子也在疯长。
门口那几株核桃真够霸道,枝叶恣意地旁逸斜出,几乎遮住了小半个园子的阳光。在这样难耐的暑天里,公公的那几只宠物倒是有了自己的活动场地,鸡仔儿在荫庇里不知疲倦地追逐、刨食;长毛狗则无忧无虑地赖在树下睡大觉。南瓜和丝瓜却受不了核桃的霸道,拼命地伸出细长的须脚,不停地爬呀爬,有的爬上茅屋,有的爬满篱笆,摇曳着金黄的花儿在阳光中骄傲地笑。于是,茅屋披上了绿底花袍,篱笆也戴上了花环,整个园子变得幽雅而鲜亮。可苦了那架葡萄,主人特意为她搭好了藤架,她高忱无忧地享受着自己的领地,可是,核桃侵占了她上空的阳光,让她整天透不过气来。小茅屋倒是一处不错的有阳光的制高点,却被南瓜丝瓜抢了先。她整天憋在自己的领地,结出几串酸涩的果子抗议。公公常说,植物是有脾气的,气理不顺,就会闹情绪。
相比之下,园子西边的生灵相对规矩些。韭菜有自己的畦,黄瓜有自己的架,地瓜有自己的垄……就算间杂其中的那几株桃、杏、梨、李,也不骄横,各自在自己的领地相安无事地滋长。
公公戴一顶破沿儿草帽,穿一条破洞的肥肥大大的裤子,露出脚趾的布鞋上沾满泥巴,抱着两个大冬瓜走来。婆婆嗔怪他像个叫花子,公公并不在意,放下冬瓜,抹一把汗,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脸上瞬间多了几道泥道子,惹得儿子笑。泥巴怎么了?那是土地赐予俺的奖章呢!他有时候真像个哲学家。公公全然不顾,扭头又去园里给我们摘新鲜的果蔬。我跟在后面,想搭把手,公公不许,一定是怕我不按他的逻辑采摘,破坏了果蔬的生长规律吧,我只好远远地跟着。园子里的一切都是公公培养的兵士,一行行,一列列整整齐齐地立在田垄上,等待公公去调遣。公公真像个带队的将军,他熟知每棵植物的特点,哪棵柿子的果熟了,哪支黄瓜正嫩,哪些果蔬该摘了,哪些还生涩,需要再调养几天。公公一边摘一边絮絮叨叨,哪种蔬菜越采越旺,哪种瓜果需要掐头删花,哪种蔬菜不宜多浇水,哪种果子需要多晒太阳……他像个深谙生物理论的专家,絮叨的功夫,就发落完毕,篮子里已经装满了紫黝黝的茄子、顶花带刺的黄瓜、长长的花皮豆角……然后他用树皮一样粗糙变形的手一一分类,捆扎装袋,一切都要亲力亲为,唯恐我们慢待了他的兵。我欣赏地望着公公那双手,那双青筋如蚓的手,它们有着泥土的温暖和朴实。正如公公给我们送菜留在地板上的脚印一样,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让人感到温暖而踏实。
公公当过兵,复员后当过工人,但是在我的意念里总把他定位为农民。的确,公公对土地的感情就像骑士对战马、射手对良弓,仿佛只有踏在泥土里,心才会踏实,灵魂才能安放。刚嫁给先生时,公公侍弄了一大片桃园,阳春三月,桃花“争开不待叶”,繁盛于枝头,鲜如一片红霞,是山乡里特有的一道风景。每年先生都去桃园为儿子拍生日照,公公的脸上满是自豪。秋高气爽,公公的桃园果实累累,黄里透红的桃子压弯了枝头,整个园子都弥漫着桃香,也飘荡着公公的喜悦。可是,那年,三叔和村人在桃园附近合伙建了一个石料厂,公公的桃园花不再红,果不再鲜,无人问津,瞬间走向毁灭。一棵棵被伐的粗壮桃树躺在土地上,就像公公呕心培养的士兵倒在战场,公公病倒了,他的心在流血。
几年后,石料厂倒闭,退休在家的公公又一头扎进园子。像建筑师一样开始规划他的园子,这里种几棵果树,那里种一片庄稼,这边建几个菜畦,那边挖一个鱼塘……一年时间,公公的园子初具规模。春寒料峭时,园里的韭菜长高了,嫩生生的翡翠一般,勾起一家人的食欲,于是,包水饺,烙菜饼,炸韭菜盒子……我变着花样做韭菜大餐,平凡的日子竟变得有滋有味了。紧接着,嫩绿的菠菜、油菜、生菜、香气浓郁的芫荽、茎白叶翠的大葱……陆续登上餐桌,我们的日子也不断变换着滋味。及至天暖了,园子就热闹起来,各种蔬菜瓜果一股脑儿地成熟了,自己吃是吃不完的,就送亲邻好友,送过路的人。公公种园不为卖,只为让家人吃上放心的食物。即便是到了万物萧索的寒冬,园子里的一切都凋敝了,公公也能从茅屋或土地里变魔术似的翻出自己种的白菜、南瓜、萝卜、土豆、地瓜、苹果等食物,支撑我们半个冬天的生活需求。
园子里最美的风景当属那片荷塘。炎炎夏日,暖风送来缕缕荷香,娇妍的荷花顶着烈日绽开了,在葱茏恣意的园子里,像圣洁尊贵的女神,让整个园子瞬间奢华起来。圆圆的荷叶为池中的游鱼擎着绿伞,鱼儿欢喜得摇着尾巴倏来往去。此情此景,真是夏日里最生动的诗篇,吸引了一批批客人,蝴蝶披着透明的纱衣来了,蜜蜂唱着浑厚的曲子来了,蜻蜓架着小飞机来了……爱荷的人们也来了,三五成群,聚在葡萄架下,喝茶、观荷、品鲜果……那是公公最骄傲的事情。
先生的朋友最喜欢公公的园子,每年都带孩子到园子里聚会。这下园子就遭殃了,拔生菜,刨萝卜,摘果子,采莲子,捞鱼虾……大家像鬼子进村一样尽情洗劫。唯有此时,公公憨憨地笑着不置一词。餐桌设在葡萄架下,桌上摆满大家洗劫的蔬菜瓜果,还有公公亲手宰杀的公鸡,一切都天然朴拙,流淌着原汁原味的香。及至餐桌上各色食品一扫而光,公公的脸上堆满快意的笑。临走,公公又大包小包地往他们的车上装蔬菜瓜果,恨不得把整个园子都搬到车上。
没事的时候,公公背着手满园子巡视,一会儿驻足欣赏,一会儿絮絮叨叨,一会儿微微颔首,园里的生灵一行行、一列列,蓊蓊郁郁、昂首挺立地迎接他,那架势,仿佛是君王在检阅他的千军万马,隆重而庄严。公公也许没有察觉,他其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他种下的每一棵植物都是一首绿色的诗;他又是一位出色的画家,一园子的生灵是他生动的作品。这些诗画带着泥土特有的清香,有着与众不同的特质。
近几年,公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心脏病、结肠炎折磨着他的身心,大家都劝他放弃园子。公公生性耿直,又像孩子一般任性,无论是谁劝说,总是脸一黑,一声不吭。就连医生的话也不当事,常常在住院期间偷偷跑会老家侍弄他的园子。一旦出院,就又一头扎进园子,日夜跟他的臣民相守。
我终于明白了,公公的园子是他的王国,园子里的一切生灵都是他的千军万马。在这里,没有来苏药水的味道,没有名利、权力的纷争,只有绿叶鲜果、云淡风轻。他在自己的王国里是自由的,不必抬眼仰人鼻息,不低耳听人恶语。高兴时,他就率领他的千军万马奔腾不止;苦恼时,他就对着他的臣民絮絮叨叨。唯有在这个王国里,他才是诗人、才是画家、才是哲学家……他的才华才能尽展。
然而,老家的土地不断地退减,周边的土地又被征用了一部分,公公的园子已近虎口了,公公说这些时明显带着恐慌。我不知道,当某一天,公公日夜守候的园子突然消失时,他该到哪里去安放他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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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物或游记
 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