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玲
文/李淑云
总觉得在人生这趟漫长的旅行中,遇到谁,亦或认识谁,都是一种缘,哪怕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亲人,亦或有着某种血缘牵连的人,亦是如此。
尽管你不甚完美,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依然是他们成就了你,或给了你安定的生活,或使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亦或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某些事给了你某种警示,告诉你哪一种台阶不可踏入等等。总之,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你;没有他们,你人生路上的风景肯定单调乏味,远没有现在多姿多彩。
因此,每走一段路,无论遇到谁,遇到的风景如何,我都会用文字记录下来,像沙漠里清脆悦耳的驼铃声,一路相伴,似乎只有这样每一段路都有清晰的脉络,人生才显得丰润和圆满。
然而,对于俏玲,这个曾经比我小两岁的女孩,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此刻的心情,几年来,手指曾多次放在键盘上,都被一种无形的悲怆锁裹,很难伸开。
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我又想起了俏玲。一个下午,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两只手互相用力捋了N遍之后,才安静下来,坐在电脑前,使劲将“俏玲”这个妖娆美丽的名字用键盘敲打出来,内心一片惘然。
自从那花儿一样的生命在春天夭折之后,俏玲,这个名字一经脑海出现,便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灵魂。母亲叙述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和俏玲闪动的睫毛,犹如两道闪电,一前一后,将我心目中肥硕富饶的村庄无情地劈挞,直到它面目全非,俏玲那逝去的容颜,才挣扎着呈现在我的眼前。
年幼的俏玲很小便缀学在家。最初俏玲并不喜欢与庄稼打交道,她在镇上一家皮鞋厂打工,一干就是两年。俏玲很有心计,并未打算在镇上长久呆下去。当她真正掌握了做鞋这门手艺之后,便将目光投向城市。
一个漂亮的女孩有着远大的目标,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俏玲读书太少,处处碰壁,最后一家家庭小作坊留下她,可是老板却一而再,再二三地降低收入,榨取她的血汗钱,俏玲只干了一年,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并不适合她。
俏玲只得将希望的目光重新转回朴素的村庄,并带回来一双顶了三个月工钱的男式皮鞋。在她眼里,还是朴实善良的庄稼人与那些庄稼更实在,没有虚伪和欺骗,更没有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付出一份汗水便得到一片金黄的馈赠。虽然少了点,但乡邻之间朴素而又真实的感情令人踏实,多多少少可以弥补土地的一些亏欠。
回家后,俏玲一心一意跟着母亲伺弄田里的庄稼,她想用勤劳的双手从土地里获取一份祥和安宁的生活。然而,生活毕竟不是人心所期盼的那样,想获得一份安宁,眼前就只有一阵温和的风吹过,日子尽是湖面一样的碧波荡漾,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美丽而安然的生活,再没有狂风暴雨的侵袭。
农村生活的贫穷和落后,以及土地的贫瘠,在一些不善经营的人的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恰恰俏玲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每回赶集上店卖点土特产回来,他总是少不了自己的二两酒和三两肉,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在农村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不读书,媒人很快找上家门,俏玲的命运亦是如此。没过多久,俏玲与离我们村六里地的另一个村子的男孩定下终身。在农村,定婚之后的男女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彼此了解并不多。两年后,当结婚真正排上日程的时候,俏玲才发现男孩并不是自己心仪的郎君,她想到退婚。
那些日子里,枝头停歇的鸟儿总是牵着俏玲的目光,心事重重的她,不仅羡慕鸟儿飞去飞来的自由,眼睛亦常常停在太阳下泛光的屋顶上,看着那些用男方给的聘礼钱买来的砖瓦盖起的新房,以及因没钱买砖仅垒了一半的院墙,俏玲的心像刚刚提上来的井水——凉冰冰的。
俏玲无数次想到自己的未来,她不知道最终呈现在眼前的会是什么,她更担心的自己的未来成为娘的翻版。
入秋时分,田野里到处洋溢着丰收在望的气息。俏玲坐在田梗上,看到邻居一家四口在田里说说笑笑的情形;想起每日碰到的那辆三轮车,男主人坐在驾座上,女人和孩子坐在车箱里,叽叽喳喳的语言和女人柔美静谧的表情,与路上的风景、地里的庄稼淡浓相宜,是一幅多么幸福的画面!而这一切与爹爹凶狠的表情和他手中张牙舞爪的锄头和皮带,以及娘常常像江河决堤一样汹涌的眼泪,二者形成的鲜明的对比狠狠地刺痛了俏玲的心。
俏玲痛哭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溢出眼角。心存太多不为人知的苦,没有人能解救;积聚太久的困惑,没有人能解答。她一个人坐在田梗上,抱着自己单薄的身体,任思绪在孤独无望的世界里漫游。
傍晚时分,不知谁家屋顶迎来第一缕炊烟。有炊烟升腾的屋顶,天是蓝的,房舍是温暖的,小小院落亦应该有着取之不尽的浓情,闻之不尽的香味。不过,在俏玲眼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当晚饭在俏玲手中的碗里升腾起热气的时候,爹像一尊蜡像,歪着眼瞪着娘,俏玲有些生气,她将碗有力地放在爹的眼前,鼻孔里没好气的发着“哼”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悲剧的种子便开始悄然存活。
俏玲继续忙着将晚餐搬上桌,她根本没有发现爹不正的目光早已转移到她身上。
饭桌上,娘很自然提及排上日程的婚期。她说,媒人捎来口信,过两天来订日子。俏玲没吱声,她感觉胸口憋闷得很。爹说,正好,再送来结婚的彩礼钱就盖偏房,说完将空碗朝俏玲递过去。俏玲生气地一把夺过碗,盛满后“啪的”一声放在爹眼前,没好气地说:“这门亲事我本来就不同意,结婚没门!”爹气扯着嗓门大声训斥道:“不同意,不同意你咋把带回来打算给我的皮鞋送给你女婿,不要脸啊!”
明明是爹让送的!“不要脸”这三个字激起俏玲心中积聚已久的愤怒和不满,娘被爹追着用木棍殴打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又一次在俏玲耳边响起。在她眼里,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不配当爹,只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大半辈子只会打老婆骂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此时的俏玲狠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她拼上全身的力气和这个叫爹的男人撕打起来,手使劲儿地伸向他的脸,她想狠狠地撕下这张男人的脸皮。
此时的俏玲如同一座爆发的火山,势不可挡。
没有院墙的家,像个破了洞的衣服,难看又不隔暖,一有风吹草动便惊扰四邻。吵闹声很快传遍四邻八舍。
邻居们好不容易才将父女俩分开,爹好像也吵累了,完全没有提防俏玲,只见她一个箭步窜到爹跟前,冲着他的脸狠狠地抓了一把,五道深深的血痕随即出现在那张不正的脸上......
第二天早晨,娘叫俏玲吃饭,推开门,眼前的一幕令她魂飞魄散:俏玲嘴里满是白沫,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绝望中的俏玲,仅有的那点薄若蚕丝的生的希望,被他爹“不要脸”这三个字全部撕碎。
娘吓坏了,哭喊着叫人送往医院。半路上,任凭娘用尽全身力气呼叫,俏玲只是挣扎着用那双失神的眼睛看了娘一眼,一双肉嘟嘟的小手还是垂了下来,头朝娘的怀里一歪,便走了。
俏玲死后大概二十天左右,我回到家,母亲告诉我说:“俏玲和她爹打了一架走了。”这一消息像铁钉一样扎入我的心脏,生疼生疼的。
“从来没见过那闺女那么疯狂,她爹好像成了她的仇人”,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母亲明白,一个对生活对爱情绝望的女孩心底的那份压抑和痛苦。俏玲是四堂哥的女儿,俏玲的死令我无比心痛。
那段时间我一直很自责。如果我早一点回家,把馒头房招工的消息告诉俏玲,会不会有一丝生的光亮照进她黑暗的世界里,给俏玲活下去的勇气?
后来有一天,当我把这一想法对俏玲的娘说起,她摇了摇,眼眶里顿时储满了泪水,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叹了囗气说:“你也不用自责,丫头心里苦啊,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天长日久在一起生活,当娘的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她明白别人救不了俏玲,唯有俏玲自己解救自己。却万万没有想到她选择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与命运抗衡,我们大家都无比地心痛,也替她惋惜。
俏玲死后当天,村里一位好心人给俏玲说了死姻亲。村里有一位早年得白血病去世的俊朗青年,俏玲与他和葬在一起。
俏玲娘说:“孩子活着的时候,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原来在俏玲死的前两个月,她经常与母亲提到那个男青年的名字,母亲告诉他说那孩子长得也好,聪明又懂事。后来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以前俏玲明明不喜欢和那个叫青青的女孩玩,可是在死前那段时间和那个女孩走得很近,也很亲密。
青青正是俏玲与之合葬的那个男青年的侄女。因此,当别人和俏玲的母亲来提这件事时,尽管沉浸于万分悲痛中,她依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门阴亲,她说:“孩子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死了就依了她。”
冥冥中发生的这一切,好像上天早有安排,俏玲在这苍茫的人世间没有实现的心愿,没有寻到的甜蜜爱情,上天用另一种方式帮她完成,尽管这个结果令人心碎。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曾无数次在梦里邂逅温暖的故乡,也曾无数次梦到俏玲,看着那双笑迷迷的眼睛从远处走来,耳边好像又听到俏玲亲切地喊我“小姑”的声音,明明知道是幻觉,脚步仍会不自觉停下来,仿佛那鲜活的生命从未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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