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山顶的石堆上坐了多久,正午的太阳烤得后背着了火。把红色运动上衣的帽子拉到头顶,遮了眼前一线荫凉,我的耳边有风吹过,眼里热泪涌动。
尽管,很多年前我就像个痴子般游走在长城岭,长城岭若一根细长的扁担,依着山势被甩放在长达百里的崇山峻岭间,很久以来我认定那就是齐长城,那天然凸起的山峰,那峭壁凌空的架势,就是长城应有的盖世气势。直到今天,在长城岭以南的这个山坳里,被这座乱石堆就的长墙紧紧拥入怀中,太阳灼热的光直射头顶,片刻眩晕后,分外清醒。
遇见这片群山,这道山梁,这绵延在山顶的长城,是个意外。
年前冬季的一个午后,那天气温极低,我和朋友进山。天寒地冻,山路都格外冷硬,为了避寒山里人早就躲进屋子里很少出来,这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往日看起来温润的山石,在荒草掩映间露出几分凌厉,松树柏树裹了暗淡的墨绿色。好奇心让我们偏离惯常走的路,沿一条乡道,闯入一条陌生的山坳。跟这山里别处地貌一样,在两山之间也有一条泄洪山涧,山涧两侧有的砌了石墙抹了水泥看起来很齐整,有的就借着地势由山石罗列而成,沟底四季水流依然不断,即便在这极寒天气里,仍有细小的水流执拗地拧着身子,从一堆堆石头缝隙里穿过,然后漫不经心地滑落到低处。散落在山涧两旁的村舍,大都粉了白墙,贴了黑瓦,临街的大门上、桥头灯柱上、道路两旁的枝杈上隔不远就挑着一个火红的灯笼,整个望过去就是一条红色的飘带,蜿蜿蜒蜒把年将到来的气息舞进了寒气凛凛的深山。
沿着山路穿过几个村子,转过数不清的山弯儿后,在一处高坡上停下来,极目远眺,一大片亮晃晃水面一样的光亮,叫我心驰神往。冬日的下午,太阳从头顶滑过不多会儿就快速掉落到西面山梁上,天很快就要黑了。几次回望,虽然不舍,可看看有点儿渐暗的天,也只好掉头往回走了。
就是这一片明晃晃,叫我牵挂了许久,向往了许久,终在这个早秋晨间成行。
在未曾走到头儿的那条山路缓行,今天我是个富户,一早出门就为了将大把的时间消磨在这里。山路旁的房前屋后空地上,一堆堆深褐色是毛茸茸的栗子壳,一片片火红色是晾晒的山楂片,核桃树微微发黄的叶子虽仍旧密实,打核桃的时节却已经过去,只在高高的树梢儿稀疏挂着几个风干变成棕色的果实,还有几个隐隐藏在不易发现的枝叶间探头探脑儿。火红的柿子和山楂是精通漂染的工匠,在黄绿色的山坡上星星点点晕染出秋的意蕴。
车子憋足了劲儿爬过一道长坡,待翻过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高林密,怪石层叠,一座山挨着一座山,山山叠翠。右手边一片红石断崖上,用更加艳红的油漆刷出几个醒目大字“停车吃饭,砂锅炖鸡”,就在车子疾行而过的一瞬,大字旁边的一行红漆小字吸引了我“由此处登齐长城”,登时就踩了刹车。
这是路西侧的一家饭店,山脚处一溜苇席隔成一间间凉亭样的格子间,凉亭间隔处栽了竹子和成片的淡紫色雏菊,顺着山势在山坡上盖出三五个包间,在包间里坐下,恰好可与对面一座座山头对望,视野很是开阔。山体遍布砂石质地的红褐色泰山岩,我们绕过一排热气蒸腾的飘着异香的砂锅,按着红色油漆标注的箭头方向登山。
山势很陡,巨大的砂石嵌入山体,所谓的路也只是一条走的人多了而踩出来的小路,遇见又密又高的灌木荒草,甚至都辨不出哪里是路,只能绕过去,然后寻找下一个红色箭头儿。翠绿的油松个头儿只到我肩头,却在巨石中间的沙土缝隙里精神头儿十足,矮墩墩的周身结满了绿色塔状松果。没想到只攀了约二十分钟就快到山顶,临近山顶油绿的松林,映衬在红褐色沙土上,远望已然一副色彩艳丽的天然画卷。同行的伙伴指着一堆林立巨石上散落的水泥状斑点说“这店家眼光不错,还知道在这石上做些点缀,灰色的水泥搭配红褐色岩石,很有些艺术气息”。
穿行过荒草,灌木、松林、石堆,我边走边低头掸几下粘在裤管上的草籽,待我抬眼时,已经很突兀地踩在一大段堆放成墙一般的石块上。以为会离得很远眺望,毫不防备踩下去,我却已站在了经风沐雨两千六百年的齐长城上。
这些红褐色的石块,被堆叠成三四米宽,两三米高的长墙,在一个个峰顶首尾相连,盘踞成游龙的样子。赶上一段陡峭的断崖,就因着地势以崖为墙,山顶绵延无边,石墙绵延不尽。相较于长城这么正规的称呼,我更愿意叫她“石墙”。许多年来,圆的、方的、辨不出形状的、厚的、薄的石块互相挤压又互相支撑。那些数不清不规则形状的石块,看似没有章法随意堆叠出一段历史的长度和厚度,是一个整体,又是在整体内保持着个性自由独立的个体。风吹来的泥土、草籽、砂粒、蜥蜴和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在他们中间安家落户,这些生物黏紧了一块块石头,也黏连起这片天空下历经千年的山河岁月。
在同伴的惊呼声中,我如履平地般自如踩踏着这些看似松散不怎么牢靠的石堆,从一段很是陡峭的山顶走下去,以拥抱的姿势投入更切近,更深广的她的怀抱里。这是一段略在低处稍微平缓的长墙,也因为平缓保存相对完好。石堆的南侧,荆稞和油松生机盎然,北侧则山石林立,断崖横生,这矮矮一道石墙,难不成真的就阻断了山水脉络,把冷硬大气给了北方齐地,把柔和俊美留在了诗书盛行的鲁国?这是一段可以被还原,可以穿透岁月的石墙,我坐在上面,在正午的太阳下,我坐在山河岁月上,坐在历史的一段往事里。那刻,秋阳似流火从我身边滚滚而过,我的耳边风声鼓荡,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渐渐坐化成这乱石堆中的一小片红褐色砂石。
收回远望的目光,看向脚边。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闭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脚边一块石头上盛开着一朵碗口大的花,最中心黄褐色的花蕊浮着一层绒毛,蓝灰色凸起的中间层是过渡带,最外层蓝绿色的花瓣层叠绽开,石头表面盛开着一朵清雅脱俗的蓝牡丹,在我注视的瞬间,似有清香袭来。我转着圈儿各个角度细看,这就是一块红褐色的石头,没有一粒土,也没有一颗草籽,这是一朵开在石头表面的石花。寻找的这空档儿才发现,我周边的石头上,一朵两朵,三片两片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同一色系花开烂漫。除了盛开的蓝绿色,还有待开的呈一朵朵滴落的水泥状,这才想起快要登顶时那些巨大石头上散落充满艺术气息的水泥块,那不是山下店家所为,是自然的杰作,这是天空、大地、树木、石头合力孕育出一朵一朵待开的花。我不知道从灰色的水泥样貌,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夺目盛开需要经过多少时日?我只相信,不论需要等待多少岁月,这些石头一定会开花,因为这些花儿分明就是石头对这片天空说出的美丽情话。
这一段石墙,因为距山顶较远,平日里鲜有人至,更显古旧苍凉。石堆缝隙的沙土里生长着年代久远的蕨类植物,太阳下红的绿的细叶子蜷曲着,还有贴着地面生长的网状地衣躲在阴凉处和边角翘起的石块下,也有类似多肉的耐旱植物杂陈其间。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穴开口,不知入到地下多深的远方,不知住了哪些知晓和熟悉这片山水的虫蚁和飞鸟?我只看见三五只背上缀了红色条纹的蜥蜴风一样一闪而过,消失在石头缝隙和密实的草窠里。我这个过客,只有默默地注视,不敢叨扰。其实呀,我才是那阵瞬间而过的山风,不管风来风走,这石墙一直都在着。
这些石头怎样被开采,被运抵山顶,又如何堆叠成宽厚的城墙?我的身侧,太阳底下衣衫褴褛的农人兵勇肩挑手抬,往来不歇,他们在灌木丛中穿梭,不时抬起手臂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堆叠的石块从我脚下缓缓蔓延到远处的峰顶,直到我看不见得远方,那些搬运石头的人影也缩成一个个小点儿直至消失不见。山下的店家的祖上,千年以前是不是居于深山的猎户,当年的猎户是否也曾在烈日下搬运过石块,猎杀动物用的刀枪是否也曾在这长墙一侧戍边守卫过家园?
我看见山梁背后次第点燃的烽火,我看见农舍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我看见风从石头堆叠的历史上空刮过!时空轮转往来不息的是人,而故园依旧,山河永存。风自远古来,掀起我的衣角,揉乱了我的头发,拂过我身旁的荒草,还吹动了与我对望片刻那只蜥蜴的尾巴梢儿。
知道同去的伙伴,是否看见着红衣的我,在正午太阳下,在远离人群的石墙上,幻化成一片薄薄的红色岩石,在早秋清风里,安静地沐浴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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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叙事性散文  景物或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