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秋日的上午,当我抓起一卷卫生纸跑步赶到男厕时,一个九岁的孩子正赤着下身冲洗沾满粪便的裤子,他的身上、脚上、鞋子里,地上、墙上、水池中,到处都是粪便,男厕里一片狼藉。一见到我,他就像见了亲娘一样放声大哭。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拨打家长的电话。
尔后,我帮他擦拭身体,冲洗凉鞋,处理地面、墙壁、水池……我花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将那些脏物消灭掉。其间,数学老师、英语老师闻训过来帮忙,孩子的母亲也要留下来帮我处理,我将她们赶走了,尽管她们还是坚持留了一段时间。我不是作秀,是觉得两位老师那么年轻,那么爱美,在我眼里她们还是孩子,我舍不得。而那个孩子呆呆地赤身站在阴湿的角落里,该有多难受,湿冷、愧疚、担心……我不想让门外赶来上厕所的孩子看到这一幕,成为他们谈吐的笑料,那对一个单纯的孩子来说,可能是一场灾难,我从心底里感到心疼。我也不想将这一切留给学校负责卫生的阿姨,每天看她们忙忙碌碌地辛劳,走路我都小心翼翼,生怕留下脚印,增加她们的负担,更不用说这惨不忍睹的场面了。
其实,这样的镜头,对于一个小学教师来说,已不是稀罕事了。每一次遇见,我必亲力亲为;每一次行动,我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丝毫的委屈和做作,是骨子里的一种善。多年以前,弟弟曾写信担忧地说,二姐,你太善了,当心被人欺。师范毕业时,同宿舍的一名舍友也说过类似的话,八个舍友中,她最担心的就是我,理由也是我太善了。
我很庆幸自己拥有善的品质,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没有被人欺的真正原因。当年,当我第一次走上讲台时,那些调皮的孩子就曾密谋要欺负我,但后来还是放弃了,用他们的话说,老师太善了,不好意思。过去,我一直把这种品质归结为遗传,觉得我遗传了父母善的基因。现在,我才明白,不是的,我身上的这种品质源自教育,尽管在我的人生中,没有人对我进行向善的说教。可是,却总有人在悄悄影响改变着我,她,就是平凡如芥草的母亲。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生产队的场院里有两间废弃的茅草屋,里面住着一位残疾退伍军人,无儿无女,靠队里各户轮流送饭养活他。为了方便送饭,母亲特意准备了一个带盖的大搪瓷缸。每次轮到我们家,母亲总会变换花样做几顿面食,我们也跟着像过节一样改善一下伙食。一次,母亲做了手擀面,拌上自家腌制的嫩香椿,香椿浓郁的香气勾出了我满嘴口水,我盛起一碗就要吃。不料被母亲夺下:“先给大爷送去,回来再吃!”说着,用一只蓝边大瓷碗做量具,盛了满满两大碗手擀面倒进搪瓷缸,命令我给老人送去。母亲的语气不容商量,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筷子。等我回到家,母亲早就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我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一口气扒拉净,意犹未尽时,却发现母亲端着半碗面条汤,啃着半个煎饼,我的手瞬间凝滞了,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自私和可恶。
母亲是位公社干部的女儿,虽然姥爷一生清廉,但在偏远落后的山村,毕竟是端着铁饭碗的人,生活相对宽裕,母亲在娘家没受过委屈。自从嫁给家境贫寒的父亲,母亲就像一台永不生锈的机器,开始不知疲倦地运转。
父亲是名教师,成天泡在学校里,越是农忙越不见人影;而我们兄妹四人还小,不仅帮不上忙,还经常生出一些是非来。家里的,地里的,吃的,穿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什么事都靠母亲一人张罗。当一家人还在酣睡时,母亲就悄悄下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推磨摊煎饼,照顾一家大小,教徒弟做缝纫,侍弄地里的庄稼……当一家人进入梦乡时,还悄悄牵着那只大黄狗去碾棚压玉米面。
在母亲不停地忙碌中,我们的家境日渐好转。不仅还清了爷爷生病欠下的债,而且盖起了新房,搬进新家。然而,身体一向强壮的奶奶突然患了半身不遂,倒下了。奶奶本来和伯父生活在一起,好吃懒做的伯父一生没有找到女人,一个大男人守着一位病瘫的老太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父亲就跟母亲商量,把奶奶和伯父一块儿接进新家,组成了一个八口人的大家庭。
母亲的负担更重了,她没日没夜地忙碌,将她的青春与美丽过度地投入到这个八口人的大家庭中,也把我们每个孩子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小小的我们,过早地告别了童年,跟着母亲莽莽撞撞地运转。尽管大家都这么努力,日子却过得异常紧巴,这或许是令母亲遭遇那场大病的缘起。奶奶离世后,伯父为了抛开那个大家的拖累,和姑母制造了一些谣言,令一向和善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切除子宫,那一年,母亲才四十岁。
十多年后,嗜酒如命的伯父也患了半身不遂,父亲又将他接回家。为了方便照顾伯父,母亲不得不终止了在沙发厂的工作。那时,恰逢我们的家庭陷入最困顿的时期,而母亲的工资,是全家中最高的。令我佩服和不解的是,母亲竟不计前嫌,毅然接纳了伯父,直至他终老。
母亲心灵手巧,她的裁缝技艺在当地是很有名的,而收费却是最公道的。遇到亲戚、朋友、邻居、家庭困难的,母亲就不收费,还时常接济那些贫困的人。因而,母亲的生意越做越好,而且赢得了很好的口碑。每逢冬季,母亲就得起早贪黑地为乡邻赶制过年穿的新衣。寂静的冬夜,寒气逼人,微弱的灯光下,母亲如一尊雕塑,埋头蹬着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这镜头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永不褪色。整个冬季,母亲的手脚都处在红肿的状态。然而,尽管母亲这样拼命,还常常挤不出时间为我们兄妹做新衣。即便如此,只要乡邻开口求助,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撂下她手中的活,伸手相助。父母是村里有名的“红娘”,附近几个村中不少夫妻都是经过父母牵线搭桥才走到一起的。那年除夕,为了一对情深的年轻人,父母双双出马,终于说服女方的母亲,成全了一桩美好的姻缘。可是,当他们顶着夜色回家时,我们的年夜饭还没有准备。
母亲就是这样,为家庭,为他人,无怨无悔地忙碌,似乎因此挤占了跟我们交流的时间,以致让我们读不懂她。直到我十一岁那年春节,母亲病倒了,被送进医院。父亲和哥哥陪母亲做手术,长我两岁的姐姐自觉撑起了那个没有大人的家。我们一边轮流照看发烧的弟弟,一边忙着置年货。乡邻闻讯纷纷赶来帮我们推碾、推磨、摊煎饼、蒸年糕、贴对联、包水饺……那个春节,当我们搀着虚弱的母亲迎来新年时,我突然发现,母亲是那么美丽,她周身洋溢着一种母性的光辉,是那么温暖,那么迷人。我终于读懂了母亲,读懂了母亲的忙碌,读懂了忙碌背后的意义。
后来,操劳大半生的父母总算熬出了头,四个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本想让他们享几天清福,可是母亲总也闲不住,帮儿女带孩子、拆洗衣被,没事还翻出当年做裁缝时裁下的那些边边角角给我们砌枕套、被罩。每次望着满头霜花的母亲戴着老花镜弓着背忙碌时,我总想劝一句:娘,您该歇歇了!可是每一次,话语都被阻在胸腔里,酸涩难抒。其实,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是徒劳,操劳大半辈子的母亲怎会停下忙碌的脚步?就像跳一支生活舞曲,她已经走上了这个舞台,乐曲不止,舞步怎能停息?
直到前几年,母亲的腰椎出现了问题,病痛剥夺了母亲太多的劳动权利,却剥夺不了她那颗热爱生活的心。母亲有一副好嗓子,年轻时曾是村里唱戏的梁柱子。可是,生活的压力迫使她告别舞台。如今,满头银发、背如弯弓的母亲又开始跟着父亲及他们的戏友们学戏、唱戏。一出出、一段段,母亲在她的小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着,令人动情。
“一位好母亲抵得上一百个教师。” 的确,不善言辞的母亲不仅用行动教会了我善良、宽容、勤劳、俭朴……还教会了我如何爱生活,爱他人。母亲啊,女儿该用什么方式回报您无私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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