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分配到鲁北当了铁匠以后,发现厂里的铁匠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秉性:憨厚幽默、勤恳耐劳且都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知足。他们早年由于生计所迫奔波在异地他乡,到处“耍手艺”谋生的艰辛让他们深知生存的艰难。他们也有着常人的期盼,但更担心由于奢望而招惹是非带来灾祸,因而他们在恶劣生活的境遇中虽然锤炼的身壮体犷,其实内心却都很怯懦——逆来顺受更是他们普遍的性格。
据宋代周辉撰写的史料《清波杂志》记载,行业之分源于唐代,那时的人们把行业归纳为三十六行。铁匠和木匠概括其中,铁器行业(铁匠)是被人们公认为最艰辛的行业。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行业不断的增加,人们倍之称为七十二行,十倍之又称为三百六十行。当然,现在的行业估计得以千计数了,但人们还是习惯以虚指的三百六十行来形容所有行业。铁匠(现在称锻工)至今仍是艰辛行业之一,在国家如今认定的特殊工种中,铁匠的“特殊”性质占了三条——高温、粉尘、重体力。而早时的铁匠除了这三项以外,比这更艰难的是流浪性质的野外生活。为了生计他们大都二、三人搭伙,用独轮车推着工具及铺盖周游于各地的村庄和集市,尝尽了远离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及背井离乡在外的风餐露宿之苦。
我当了铁匠以后的师傅姓孙,他给我说,我们铁匠与木匠虽然都属于“手艺人”,但在外面的“待遇”却有着天壤之别。人家木匠大都是被人们请到家中去作业,还大都管饭提供住宿,而铁匠在劳作时是连人家的村庄也不能进的。人们厌烦炉火的污染和打铁的嘈杂,因而每到一地都把铁匠炉设在村头或集市的外边,夜晚也只能睡场院屋(农村晾晒粮食的场院大都有守夜人临时居住的小房)。假如没有场院屋就只能睡在人家的大门外,如遇到“行好”的人家也可能让在人家的空闲房或柴草房留宿——铁匠劳作一天灰头垢面的形象也确实不讨人喜欢。
我问孙师傅,早时见街头的铁匠都是吃小米干饭,人们说是吃这种饭能“撑时候”和长力气,是这么回事吗?“你也不想想,最好的面食是白面,铁匠挣得这点小钱吃得起啊?再说有条件蒸吗?小米的好处是易携带和存放,一个小锅就可以连洗米加闷饭,还不是为了图省事啊。”孙师傅给我说,早年家境稍好些的人家是不会让自家的孩子打铁的,他那时家里穷得吃不上饭,又受了一首歌谣的影响,就跟着人家外出打铁了。那首歌谣的歌词是:半大小子学打铁,挣了零钱腰里掖;托人捎给爹和娘,赶集籴粮不挨饿……
我们远离家乡的日子里,书信是与亲人交流的唯一方法。每次收到家中的来信,激动万分的我总会即刻跑到无人处,尽享远方亲人的信息和温暖。
我厂铁匠师傅们的家大都在章丘,众所周之,早年从事艰辛铁匠行业的都是因为家庭贫困,所以,这些铁匠师傅们也大都不识字。我到那儿工作以前,他们的信件读写均由会计代劳,自我到了那儿之后,帮他们读家书和写家信便成了我分内的义务。
替他们服务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感悟到看似简单的家书读写,却有很多的学问和技巧。一次一位师傅的家中来信,我像往常一样“照本宣科”。这封信字写得歪七扭八很难辨认不说,信中还“直言不讳”地说他父亲得了急病发高烧快死了——那位师傅当时就抽泣起来……探家归来后的这位师傅告诉我,他父亲虽然年迈但还壮实,这次仅是重感冒,识字不多的妻子因手中拮据又与婆婆闹了别扭,为了催他快些回去,赌气写了这么一封信……
我们习惯了的家书语言替师傅们写家书时他们是不允许的。如给老人写信,用“敬爱的”、“亲爱的”等词语他们很反感,大都让写“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信中问候的话越多他们越喜欢,信尾注上自己的名字后要加上“叩首”二字。信封上收信人也不能写长辈的名字,要写自己的姓名后面再注上“家收”。给妻子的信则“开门见山”,称谓用“狗剩他娘”、“当家的”等,内文三言两语交代一下要说的话完事。
我厂的会计给我讲,这种旧时的家书语言并不是他的风格,他起始替他们写家书时他们就要求他这样写,可能是他们早年托他人写信时养成的习惯。但会计告诉我了一个技巧,替他人读家书时最好先快速浏览一遍,如有不好的消息时要委婉相告,有喜事时则可大声宣读……
在那个农具厂工作的日子里,我分享了师傅们来往家书中许许多多地喜悦和忧伤,直到八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四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个破庙里的农具厂,想起那些敦厚淳朴的铁匠,替他们读写家书时的情景又会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有人说“艰苦的经历是一笔财富”,也有的人说“艰苦的经历是今后生活中的养分”,我更赞同后面这句话。因为后面这句话让我非常受益——在那个艰苦的环境和与铁匠师傅们生活的日子里虽然艰难,但他们敦厚淳朴吃苦耐劳的作风感染了我,使我逐渐变得意志坚强克勤克俭,且能在困境中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因而每当回忆起自己一生的经历,脑海中总是充盈着在农具厂工作的那些年——那些饱经风霜的面孔和一件件刻骨铭心的往事,使我至今感怀殊深倍感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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