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憋喘得厉害,深夜两点时母亲和我把他送进医院,他慢阻肺已到了心肺功能严重衰竭的地步,十余年来几十次进进出出医院,大多医生一听到他的名字都感觉耳熟。一番急诊检查之后,大夫把我叫到了一边,告诉我这次情况很糟糕:父亲的左肺基本上没有功能了;心衰指标异常高,血压低至70/40;关键小脑也突然萎缩得厉害,以致于他不配合治疗;痰不容易咳出,氧合越来越低,开始危及生命。我这才知道父亲之前为何时不时连我都不认识,我还一直以为他在闹情绪呢;他总嘟囔自己没病,死活不来医院,即使我连哄带骗把他弄进了医院,他也会对医生横眉冷对。他开始不相信医生,也渐渐不相信我,这么多年的病痛折磨已让他抗拒治疗,或许更多的是小脑萎缩的缘故吧。
父亲已被病痛折腾至神志不清,需要重症监护室的呼吸机介入,但医生说父亲的肺纤维化得厉害,肺大泡多,插呼吸机恐怕会把肺弄破,到那时就没命了。如果不借助呼吸机,仅靠普通病房的氧气很难挽救他的生命,可一旦插上呼吸机,就很难再拔下来。我看得出来医生也无能为力,突然感觉父亲的归期快到了,腿一下子软了。一道人生难题就此摆在我的眼前——插与不插呼吸机?父亲生命垂危,我必须尽快做出选择。好在每遇大事我都会有主张,和母亲短暂商议后,决定让父亲进重症监护室全力抢救,至于插不插呼吸机,恳请医生联合会诊评估。我与母亲一致认为一切尽人事、听天命,虽好心的医生善意提醒我们预期几乎是人财两空。
插尿管时的疼痛让父亲一阵惨叫,他拼命睁开的眼瞪了瞪我:“你想让我死得快了!”随后,父亲就被推了进去。起初我一直以为,父亲意识模糊,说出的话都是本能的反应,毕竟怎样治疗不能由他,应该医生说了算,即便我与母亲也只有听命的份,何况重症监护室抢救条件对于父亲来说一定是最有好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让我在父亲住进重症监护室期间产生了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起初几天,父亲病情好转很快,意识恢复得不错。当他知道在重症监护室时,开始大喊大叫,闹着回家,有时甚至对医生破口大骂。由于他倔强地乱拔浑身插着的各式的管子,医生只好把他手脚捆绑起来,这样一来,父亲更急了,他拼命挣脱,以致手脚被鼓得浮肿、嗓子斯哑,很快病情又开始恶化。我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长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想着里面的父亲应该极端地绝望,他一定会埋怨我为何把他放在里面不问不顾?要不,他怎会说:我喊你们喊不应!他是不是真得以为我们想让他赶快死?或者弃他不管不问?应该不会吧?不会的话,为何他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是不是应该请求医生把父亲转入普通病房?那样的话,我就能天天陪着他了,可他能不能撑到元旦再长一岁?如果不能,他一定是带着遗憾走的,至少他对我充满了怨言和失望;如果能的话,普通病房的医疗条件能满足他病情的需要吗?交叉感染咋办?那不等于放弃他了吗?此时此刻,我似乎陷入了无尽的矛盾旋涡以及撕心裂肺的痛苦折磨之中,我寝食难安,久久无法自拔。
一直以来,我都自认为是生活的强者,我喜欢直面问题,直抒胸臆,不躲避、不退缩。面对困难,始终迎难而上,从不等要拖靠。但今天,面对父亲,面对生死诀别,我发现我竟成了生活的懦夫,我毫无主张与办法,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深切体会到了极端的无助与无奈是怎样的滋味。我告诉母亲,如果能用我生命中五年或十年的时间来延长父亲同等的寿命,我会毫不犹豫的下这个决定。母亲流着泪:“二,别犯傻了,你尽心了,你花再多的钱也救不了你爹的命,他的病看不好……”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三岁患疟疾,连续高烧不断,家里穷得一贫如洗,根本无钱医治,眼看父亲命保不住了,身体已经发凉,无奈,奶奶忍痛把父亲放至野外。谁料老奶奶得知后,硬是从野外把还没死掉的父亲捡了回来,用白蒿熬汤灌肠——当地最普通的偏方,父亲竟大难不死奇迹般地活了过来!15岁时,我的奶奶去世,父亲兄弟姊妹8人与49岁的爷爷相依为命。据后院的二奶奶说,那时我大姑二姑已经出嫁,年龄最小的小姑还不到三岁,遇到一些针线活,会把爷爷难为得哭上好长一阵子。爷爷哭父亲就哭,父亲哭,小叔小姑也哭,一家人顿时哭成一片。父亲没上过学,小时只顾割草挣公分,直至三十三岁才讨上老婆。后来他在一小煤窑上做工,风里来雨里去三十四载,仅靠微薄的薪水供养着我们兄妹三人读书,直到六十岁退休时,他身体严重透支,已瘦成一把骨头。待我们兄妹都成家立业后,父亲总算能有机会过上安稳日子,谁知08年一个夏天的午后,乡下老叔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一直咳嗽发烧,痰里带血。我赶紧把他送进市立医院,诊断结果是陈旧性结核复发与高血压,从此父亲开始了与病魔长达11年的抗争。14年元月8日,父亲小便潴留长达两天,憋喘得几尽昏厥,但他怕连累孩子,硬不让母亲告诉我们,直到父亲身体开始抽蓄,母亲才吓得含泪拔通我的电话。我开车一路超速赶到农村老家时,父亲已疼得倦成一团,肚子鼓成一个大气球!市立医院的大夫很快确诊:前列腺结节、尿潴留。从父亲的腹中导出近十二升尿液,大夫直叹:“来得再晚点,命都保不住!”我躲在急诊大厅的一个角落直抹眼泪,心里想着全是父亲的善良、老实、悲苦和他对儿女无私的疼爱,我发誓绝不让他再回农村老家——我要看着他在我的身边度过他的晚年。这次大病后,父亲身体极度虚弱,一连近两个月吃饭都大汗淋漓。父亲开始不停地憋喘,大夫建议氧疗,一直到今天,父亲每天必须做两件事:吃药与吸氧。最近五年,父亲13次住进市立医院,期间7次进重症监护室。社区门诊的杨大夫来家医诊14次,每次治疗几乎都在10天左右。闲暇之余,我粗略统计一下,五年间近60万元的药与针剂注入了父亲病弱的身体,看着他时而虚肿、时而干瘪的身驱,我一边心疼他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一边又为如何更好地护理重病的他而发愁。
按照重症监护室的规定,每天下午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逢我探视时,一直神志不清的父亲突然一下子认出了我:“我二儿来了!”父亲明显激动起来,浑身发抖,说话虽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但能看出来他已拼尽全力向我表示:“我得回家,我不能死在医院……”我看见父亲手脚被捆绑着,并且手脚肿的发亮,嘴角干裂得渗着血,我一时陷手足无措的慌乱之中:“爹,我们这就出院,我让俺娘回家把家收拾干净……”说着,泪已涌了出来。我怎么能他让出院呢?我只好无奈地选择欺骗他,而他也只能又一次失望地看着我远去的背影,我无法想象我身后的父亲渴望甚至哀求回家的目光是何等的凄凉与绝望,一想我就揪心的疼。我真不知道那天我到底是怎样逃离出他的目光的,出来后我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已顾不得身边的人。
我想起了仁慈医养的马桂兰大姐的话:“弟,你认为你是孝顺他,你知道他在监护室遭多大的罪吗?他这么大年纪……”我似乎理解到大姐话不无道理,让父亲有尊严地活着,其实是对他最大的孝顺,可我作为儿子心总有不甘与不舍呀。曾经,我以为假如父亲老在了重症监护室里,我不会有遗憾;我也认为我无法满足父亲想老在老家的愿望,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呢?而今天,我对此有了全新的认识,我要检讨我的过去。如果上天能给予父亲出院的机会,哪怕在普通病房活一天,我们一家人都会守在他的身边,让他感受家的温暖而不是孤独与绝望。父亲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我一定不会再阻拦,顺着父亲一定是最大的孝。而更多的,或许我再也听不到我每次走进他的屋子时他不顾憋喘猛地起身说的话——我好儿来了!或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凝望着他慈祥的脸叫一声爹了……想到这,泪再一次从脸颊不由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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