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点餐的时候被告知他们一会儿要出去,而下水饺需要耗时很长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顿晚餐将会吃的不安。巡视屋子一圈,除了一对母子,一对情侣,打包带走的男生,再就是我跟W了。找个位置坐定,W将豆豆(泰迪狗)放在凳子上。只一会母子离开,随即男生打包走出。家庭餐厅内除了我们四个吃客,剩下的就是老板一家人了。通过孩子的呼喊,大体能判断出,那个年纪大点,沉默少言的男人是孩子的姥爷,给我们上饭的女人是孩子的姥姥,孩子妈妈是主厨,孩子爸爸在打下手,两个孩子在前台不停地争论什么。
二
等待上饭的时候,对面站在凳子上的豆豆不知何故,一直抖个不住,难不成它与我一样感到了某种不安。铁凳子腿与地面的撞击迸发出令人尴尬的桄榔桄榔声响,这令我在捧腹大笑的同时不禁想起初中时候的某位同学。T同学由于不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某个政策,在被指定去往门口的铁门边罚站的时候,兴许是内心熟知眼前这位一脸络腮胡写一手漂亮板书笑里藏刀的政治老师的手腕,在老师从教室后边向他走去的时候,他身体的颤栗引起铁门晃动的频率与响声随着老师由远及近靠近而变大,声响最大时,伏在书后的我分明觉得门上的玻璃都有被抖落下来的趋势。
三
除了豆豆不知为何的抖动,与它同坐的W也不知从何说起了投稿挣钱的话题。他问我在平台上写的那些东西有稿费吗?我坦白,没有。突然,他双眼放亮道:现在好多公众号都在征稿,写一遍至少一百元,你写一个试试,假如真能长期合作,也许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不错的收入,你要发财了。听他的口气就像我马上就要获得布克奖、卡夫卡文学奖、联合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似的。说着,他把手机上某公号的征稿启事推到我眼前,我懵懵地听着,木然地看着,虽然,并不乐观却也谨慎的乐观说,不妨一试,反正试试又不交钱。毕竟每一个写作者都有用笔去养活自己的想愿,就像1996年意大利独立纪录片的制片人安德烈问王小波,你什么时候决定成为作家的,王小波坦言,在觉得能靠写小说维生的时候,就从人民大学离职了。以前没这种可能性,现在有这种可能性了。别忘了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为稿费写作的事,就是这样。别忘了托尔斯泰因为是贵族,吃穿不愁才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就是这样。别忘了布尔加科夫给斯大林写了封求职的信,有了在莫斯科艺术剧院当一名导演助理的工作后,他重新开始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就是这样。
四
最先上来的是馄饨。W先给豆豆捞出两只,凉在碗里以安抚它深重的不安。稍后,招呼我,吃吧。我俩开始呼呼啦啦吃将起来。忽然店家最小的儿子问在煮饭的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走啊。声音从窗口后面的滚滚热气里闷闷地传出来,等他们吃完,咱们就走,九点之前。
我心下一凛,饭还没上齐呢。
嗓音浑厚的店家大儿子跑进跑出,风风火火跑进来看看还在吃饭的我们,长叹一声,丢下一句,我出去玩一会。随后他从我身边跑出,带起一阵风。
五
面跟米线在馄饨被吃了一半的时候前来救场。而店家大儿子出去玩的一会转瞬即逝,剪了蘑菇头虎头虎脑的他钻进来,看一眼,只一句,我再出去玩一会。
我一边吃面,一边想着连续三年在两会报告里提及的房地产税这头“狼”,这次,它也许真的将要破笼而出了。这头“饿狼”从“稳妥”到“稳步”,它将会乔装打扮成何种面孔,将会咬到谁,咬的轻重几何,暂不可知,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它将向我们走来。也想到自己想爱,想吃,想睡,想腹肌,想旅行,想文以载道,想不同凡响,想不虚此生,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想变成水底相互缠绕招摇的水草,想靠书写养活自己,还想能在死后留下点什么。但是面对发生的一切却又感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所适从,比如近期被热议的成都七中实验学校的食堂给孩子们食用霉变过期食物的事件,如同一次次公共事件的发生,被曝光、愤怒、斥责、追问、最后下跪维权却被当做维稳对象,在被删帖、归于沉默、死寂、遗忘后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就是这样,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一个死循环。当然,以前这种事情也并不是没有发生,比如我们上学的时候,也许只是信息没有现如今传播的广泛。还想起那个取了一个中文名实则确是外国人的何伟在书里熟练地引用鲁迅的话“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的活着”。比如历史的厚重在杨显惠《夹边沟记事》里记录的那个去往夹边沟劳改农场执拗地找寻自己男人的上海女人——顾晓云,她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甚至她将所有的浅坟都扒了一遍,只是为了找那个不吃脏东西却难逃饿死命运,死后还被人剜去屁股蛋子上的肉果腹的被打成“右派”的丈夫——董建义。许知远曾在音频节目里朗读这一篇文章情到浓时那情不自禁的恸哭,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隆冬的深夜,天空寥若星辰,我在没有门的卧室里被男人的哭声端的吓到了。
六
女主厨关掉鼓风机,从滚滚沸水后摇晃而出。肥大的屁股坐在靠墙的凳子上,有气无力地问自己的两个儿子。先问大儿子,你看看你给你弟弟脸上剜的这一道好看吗?
大儿子回道,不好看。
又问小儿子,你看看你给你哥哥脖子上掐的这一道好看吗?
小儿子回答,不好看。
不好看你们还相互打架?
俩孩子不说话,拿着即将带出门的饮料咿咿呀呀的花拳绣腿打着、闹着。突然大儿子的手一滑,装的满满的饮料瓶砸到女主厨的脚,女人大叫一声——砸死我了,两个孩子嬉笑一通,不响。孩子的姥爷、姥姥、爸爸面对着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反倒是孩子的姥姥时不时瞥一眼我们这边,再看一眼墙上的钟。
七
虽然店家并无意催促我快吃,别耽误人家出门,别耽误孩子们吃饭,可是老板娘她娘的一个眼神、孩子的一次次追问都让我在狼狈不堪地扒完最后一口面条后,夺门而出,仓皇出逃,跑出去后又折返回去拿遗落的帽子,如释重负。不过,在店家的孩子看来,是我们让他们的肚子忍受饥饿的时间变的悠长。
走在室外,身心适意,夜色里温柔的春风没有催赶我,下班的人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仲春的四月马上就要来了,届时空气中想必到处都是透亮的温暖。但是,我却会在同样骑电动车上班的路上看着与我同行的陌路人想,我们都已经这么拼,披星戴月,没有周末,天天撸起袖子加油干,可人均GDP才排到全世界70多位。这不禁让人生疑位居全球第二的GDP总量是靠什么积累起来?倘若我们不是因为人口多呢?
八
我还会在下班回家路上看着天色将晚近黄昏,美不胜收的天云如焚如烧,想到不够还信用卡的工资,想到准备了很久却没有适合的岗位能够报的名,瞬间如一只泄气的皮球,委顿下去。一万只草泥马在我面前轰轰隆隆奔腾而去,绝尘而去的尘土变幻成另外一万只草泥马,此外,每一只都隔空朝我放了一个如同生化武器的气吞山河屁。我还在又黑又潮养蘑菇正合适的宿舍里想到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代价,有的人,父辈替他迈出了这一步,他在城市出生,理所应当觉得自己是城市人,对城市有归属感,而有的人则需要自己去迈这一步,不适是不可避免的,不然,不适会转移到下一代人。
九
也许我们大部分人的人生,是一场从负数努力往零挣扎的竞赛。有的人运气好些,一出生就处于零的起点,有的人却在负100,负50,而有的人好不容易爬到负8,却因故又滑落下去,到了负500。无数人在由负数往零爬的这条路上前仆后继,如粪坑里的蛆虫。踩踏、谮言并不罕见。可是现阶段,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还没打理好。所以,你们不能指责我没有及时去关心人间疾苦,因为我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中,因为我自己都在没有门的房间里度过了两个冬。我只能在阎连科《速求共眠》里李家老二强奸了苗家老四,结局却以李家与苗家结了亲家了结的现实中感到某种压抑的时候,去看乔治·奥威尔的《1984》,这真是本好书。也只能在吃饭时感到一丝不安的时分着急忙慌扒拉几口逃窜到夜色中,如一只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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