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将军你莫要羞愧难当,听山人把情由细说端详,呕……”这是我们县大平调剧团台柱子郭盛高在演唱,他的艺名叫“黑牛”,后来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员,他唱的是《收姜维》里的唱段,他用假嗓发出的“呕腔”,声势豪壮,响遏行云。
“公子许下不娶亲,我情愿与他守节立志,就算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死也不嫁人……”这是我们县豫剧团的名旦马凌云在唱《玉堂春·三堂会审》里面的唱段,她的名声响遍鲁西南豫东北交界一带,她唱得细腻婉转,而且,眉目传情。
他们俩这是在哪儿唱?我们老县城大隅首北路东,“荣茂祥杂货铺”——我们家族的商铺门前。
他们俩啥时候唱的?小县城刚解放那会儿,大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某一年的春节大年初一。
他俩为啥在店铺门前唱?我们家杂货铺请来的呗!
解放前后那一段,我们家的荣茂祥杂货铺正处于比较红火的时期,是当时城里最兴盛的店铺,大概就相当于后来的县百货公司。我爷爷是店掌柜,解放后,又兼任县工商联合会主任委员。我三爷和我爹,主管销售和进货。那一段时间,每到春节,荣茂祥杂货铺必定出资请当时的县豫剧或者大平调剧团的演员们在店铺门口唱戏——不搭舞台,往大隅首中间一站,清唱。
郭盛高和马凌云等戏剧演员在中间卖力地唱,周围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喝彩声,鼓掌声,一波一波,潮水澎湃。身高一米八多的我爷爷,站在店铺门前,双手叠加,垂在胸前——那是他心情好的时候的标准动作,看着热闹的演出和围观的群众,笑得眯缝着眼,弥勒佛一般。三爷和我爹呢,站在柜台里面,兢兢业业,守着柜台,给偶尔进出的大人和小孩儿,拿些香烟糖果一类的年货儿,收钱,找钱,依然忙得不亦乐乎。
店铺门旁,摆着茶桌,大茶壶里,沏着热茶,不管是演员,还是观众,谁渴了,端起来就喝,放下杯,继续唱,继续看。我四爷,提着一把大铜壶,进进出出,不时给大茶壶里续水。
荣茂祥杂货铺这么干,图得嘛?人气。人气旺了,生意旺。
店铺大门口两旁,贴着鲜红的春联,写着鲜红的七字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门楣上是:“和气生财”。公正的柳体楷书,是我三爷的手笔。
大年三十晚上,店铺门两侧,挂着两盏大灯笼,红色的烛光,照耀得店铺内外,红红火火,一派祥瑞。那一对儿大灯笼,一直挂到元宵节以后。
初一 一大早,天才朦朦亮,我爹就喊起我二叔、我东智叔他们几个小男孩儿,在店铺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硝烟弥漫,好一阵爆响。鞭炮响过之后,一地碎碎的红纸屑,像撒了一地的喜庆和红火。
店铺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住着我们一大家子人,二十二口,从我老爷爷到我们这一辈,四世同堂,同吃大锅饭。
大年三十晚上,我老爷爷一个人住的堂屋正厅里,平时极其节俭,几乎没有喝过酒的爷爷们和我的爹爹,还有十几岁以上的叔叔们,围坐一桌。八仙桌子上,荤荤素素,大盘小碟,摆满一桌。酒壶里,烫着酒。每一个大人面前,摆着一个酒杯。待老爷爷发了话,杯子里斟满酒,大家共同举杯,庆贺新年。在老爷爷的带领下,推杯换盏之间,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一个个,都成了红脸关爷。
姑嫂妯娌们,都穿着簇新的衣服。姑娘们,头上戴着鲜艳的绢花。在我奶奶的带领下,也另外围坐一起,吃团圆饭。蒸得酥溜溜的红烧肉碗头,酥肉碗头,臧家卤煮肉,赵家烧鸡,还有家里炒的热菜,拌的凉菜,再加上白面馒头,管够。整个年夜饭,孩子们的嬉闹声,妇女们的笑谈声,声声鼎沸,鼎沸着和乐。
大年初一 一大早,一家子人,恪守着传统礼节,男男女女,都穿着新衣服,陆陆续续,到我老爷爷跟前,磕头拜年。老爷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笑眯眯,享受着孝子贤孙的叩拜。然后,从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摞红包上拿下一个,依次递给孙子孙女或者重孙子们。又从八仙桌上的糖果盘子里,抓出一把水果糖,递给每个孩子。
回忆起当年过春节的情景,我娘告诉我。
咱这儿不有句老话吗,“腊八祭灶,年下(方言,春节)来到。小女孩慌(方言,与忙相近,也有殷切盼望的意思)花,小男孩儿慌炮。老头打饥荒(方言,打走饥荒,吃饱饭的意思),老婆慌衣裳。”咱家在大隅首开杂货铺那会儿,一进入腊月,特别是从腊八那一天开始,我和你三奶奶、四奶奶就开始忙活“年下”,天天忙活得脚不沾地儿。抽空,就赶制新鞋新衣服,到大年初一,得叫每个人有新鞋新衣服穿。二十三,得摆上供品,祭奠灶王爷。二十四那一天,打扫各个房间,门窗墙壁,旮旯缝隙,桌椅板凳,床铺上下,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啊,最难打扫,一年下来的烟灰油腻,都得打扫干净,费大劲了,打扫完,每个人灰头灰脑,满脸都是黑灰。从二十五开始,煮肉,烧肉、炸酥肉、炸丸子,炸豆腐;蒸碗头、蒸馒头、蒸包子、蒸枣花馍;剁饺子馅儿、盘饺子馅儿,包饺子,一直忙活到大年初一。每一天,都累得腰酸腿疼。那时候,为一大家子人,忙是忙,累是累,心里高兴。
我爹也说。那几年,咱家的杂货铺正是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家里,你三叔、四叔,你翠金姑、翠莲姑、春智叔、文智叔,陆陆续续,都在那里出生。我结婚以后,你们弟兄三个前后脚出生,也是人丁兴旺。一大家子人,男人忙生意,女人忙家务,大家都忙活着,忙活得高兴,忙活得有劲儿。年下,一大家子人,团团圆圆,快快乐乐,那是真红火,真喜庆,真热闹。
我出生在一九五三年腊月初九,牵着上一年的尾巴,来到人间,在襁褓里,对外界信息几乎浑然不知,在荣茂祥杂货铺后院里,懵懵懂懂,和全家人欢度了一九五四年的春节。那时家族里面的兴旺情景,全家人过春节的和乐幸福,我都是听长辈们断断续续讲述的,基本情节,大致如上;细节,自然有想象的成分。
家族长辈叙说当年过春节的情景,一个个,声音里,缠绕着餍足甜蜜;脸上,洋溢着荣耀和骄傲。时光如筛,晒掉了家人对那时艰辛生活的记忆,剩下的,斑驳摇曳,都是幸福的光影。
不过,我的一个堂姑,翠芝姑,还有比较冷静理智的记忆。据她讲,其实,一年里,只有大年初一一天,全家人都吃白面馍,初二初三,白面包皮的杂面馍,初四开始,就是纯粹的杂面馍了。那个时代,整个国家刚从战乱中平息下来,大多老百姓还都以食为天,为温饱而矻矻以求。在那样的时代,我们家族能过个那样的春节,已经是很不错了。所以,那时,我们家族过春节时欣欣向荣和美幸福的景象,就成了全家人至今引以为荣耀和骄傲的时光回放。
只可惜,时光荏苒,如水流转,那时热热闹闹的全家二十二口人,连我在内,如今只剩下八人。能比较真切地描述那时家里人过春节的情景的人,也只有四个人了。而且,他们描述起来,也是隔着六十多年的岁月云烟,只剩下浮光掠影,只鳞片爪,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是时断时续蒙着雪花的黑白电影时代的旧拷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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