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我经常回忆我们一起走过的峥嵘岁月。感觉最难过的就是1986年到2008年这段时间,也就是所谓的人到中年。中年时期上有老下有小是家庭的中流砥柱,在工作岗位上也是骨干力量,所以,感觉压力特别大。这个时候,身体最容易出毛病。丈夫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候得上的。
记得1986年暑假,也就是我结婚七个年头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个回娘家探亲的理由,我给最小的妹妹银泉办好来港城读书的手续,当时学校为了照顾自己职工的子女办了一个职业高中班,我就想方法把小妹安排进来。这回拿着这份礼物——入学通知书,去见我那七年未见面的父亲母亲,也算是一个正当的探家理由吧!七年前我曾经因为结婚不要彩礼的事情与父母闹翻了,结果不辞而别。原本想等自己能给父母拿出一万元钱再回家的,可是我的收入增长的太慢,不能实现自己的誓言了,何况又难耐有娘家不能回的痛苦,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了。
回到故乡那天,是早晨五点多,塞外的火车站上冷冷清清地没有几个人,路上也没有车,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中。我下了火车,提着大提包,拉着不满六岁的儿子,很费劲地往家里走。
“妈妈,我好冷呀!”儿子旭光大声喊叫着往我的怀里钻。
我这才猛然想起该给孩子加件衣服,内蒙的早晨是清冷的,尽管是夏天也该穿两件衣服。我年轻力壮,孩子还小呢。
我翻遍了提包,只找到一条小孩的毛巾被,只好不管有没有人笑话,先给孩子披上。已经七年没回内蒙了,我把内蒙夏天的凉给忘了,竟然忘记了那句俗话:“早穿皮袄午披纱,守着火炉吃西瓜。”这时候想起来已经晚了。不管怎么样,我也要确保宝宝不冻着。
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可这和煦的春风怎么还没有吹遍草原,塞北的这座小城市还那么破旧,那么沉默,街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什么公共汽车、出租车,一概没有。我只好带着儿子步行回家了。
我背着行李,拉着宝宝,我们娘两个穿过大马路、二马路,路过新华书店和联营商店,没有碰见一个人,只有昏暗的灯光和各家门前的牌子。
旭光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看到那些商店招牌上都有一些自己不识的文字。奇怪地说:“妈妈,这里是外国吗?怎么这么多外国文字?”
我说:“你这孩子,好奇心怎么这样强,看见这些蒙古文字,你也不怕冷了”。于是边走边慢慢地给孩子解释起蒙古族的文字和许多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我感觉自己是从时间隧道里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故乡,我奇怪这里的一切怎么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突然,从近处的胡同里跑出两只猪,接着拉了两泡屎,由于天冷,猪屎还冒着热气呢。这一下可把小旭光惊奇坏了:“妈妈,你快看呀,活的猪,带毛的猪,它们拉的屎还冒热气呢。”
我说:“啊呀,我的儿子真棒,还认识猪呢。”旭光受了妈妈的表扬,走得更来劲了。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蒙古牧民骑着马在街道上路过。旭光更惊奇了:“妈妈,快看,大马,蒙古马。我们能有机会骑大马吗?”
“哇!我儿子还认识大马,你真行。”我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用欣赏的口气跟儿子说话,我要使儿子感到:“自己是最棒的。”即使儿子把“黑胖黑胖的大姑娘”读成“黑伴黑伴的大姑娘”我也不批评儿子,而是说,儿子,你仔细看看,“胖”和“伴”有什么区别?当儿子不好意思的时候,我却打趣地说,这可以编一段相声了,是一个很好的包袱。儿子从来不畏惧任何事情,他对什么事情都是充满好奇心的。他说:“妈妈,我们比赛跑步,好吗?”我虽然很累,仍然说:“好的,咱们跑到前面那棵树那儿。”就这样,母子俩人又跑又走,跑跑走走总算到家了。还别说没变化,自建路的土房正在拆迁呢,经人们指点,我在新楼上找到了自己的娘家。
我敲开房开,出来开门的正是母亲。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嘴角抖动了几下,才说:“你这傻丫头,还知道回来啊?你还知道你有娘家、有父母吗?”说完就失声大哭。我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感觉自己没脸回来见父母,没有多少钱孝敬父母。”说完我也大哭起来。旭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也是第一次见到妈妈象个孩子似的大声哭泣,他也吓哭了,拽住我说:“妈,别哭了,别哭了,有话好好说。”这时,我才想到儿子,连忙抱起儿子给他姥姥看:“旭光,叫姥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姥姥。”
“姥姥,您好!”旭光大声叫道。
“妈妈,你见到姥姥不高兴吗?为什么大声哭呀!”
“孩子,你太小了,无法理解妈妈的感受,等你长大了就理解了。”
“为什么?”这一问,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奇怪,你们这儿可真奇怪,一会大笑,一会大哭,都是莫名其妙的。”旭光尽管很聪明,他也难以理解此时此刻妈妈和姥姥那复杂的感情。就连我也很难说明那是一种什么感情,是怨恨、是思念、是抱欠、是感恩。总之,我明白了一点,这就是无论我和妈妈之间发生了怎样的误会,母亲的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属于我的。
在故乡短短的一周中,我总想和妈妈好好谈谈,但是妈妈总是很忙,忙着做好吃的给我们吃,忙着做一个棉坎肩给我传。我也很忙,忙着去弟弟家做客,去三妹家做客,去二妹家做,去大姨家做客……唉,咱老百姓就会用吃的东西表达爱,这也可能是因为以前太穷的缘故吧。
那天晚上,蔚蓝色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我在家中摆下了一桌好菜,款待我的父母双亲和弟弟妹妹们。
酒过三巡,我说:“爹、妈、各位弟弟、妹妹、弟妹、妹夫同志们,我这次回来,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想了解一下各位弟弟妹妹的婚姻、家庭情况,以及你们对婚姻爱情的认识,就请大家随便谈一谈吧,我在外地没有亲人也没有人跟我说说这方面的实在话,有的只是报纸上的宣传。”
“那你得带头说,因为你是大姐。”弟弟祥泉抢着说。
我沉思了一下,说:“好吧,我既然提起这个话题,那自然是我先谈。可是从哪谈起呢,噢,就从新婚的第一个早上谈起吧。那年,我们回到河南,我们科里的刘师傅偷偷告诉我,新婚的第一个早晨,不要抢着起来做饭,那样,你就会一辈子为他做饭、洗衣服,就像天经地义的一样。而他不会对你有任何感激之情”
“那你怎么做的呢?”急性的兰泉问道。
“你们猜。”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猜呀,大姐一定是抢着做饭的。因为她从小就是提前起来给我们做饭,星期天给我们洗衣服的。”祥泉说,大家都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
“真让你猜对了。我的确是选择了起来做饭。”我开心地笑了。
“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妹妹们都追问不止。
我只是笑就是不回答。
“我知道。”突然,旭光插进话来。“因为我妈不舍得让我爸一辈子做饭、洗衣服呗。”
弟弟妹妹们全都笑了起来。
我很满意儿子的回答,他说出了我内心的话,我接着说:“以前,我总是不理解妈为什么对爹那么顺从、谦让,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夫妻间的缘分就在于你甘心情愿地为他付出,为他洗衣、做饭、打洗脚水,如果有一天,遇到危险的事,你甘愿为他付出生命。”这一句话,使大家都有点震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大姐的心中,姐夫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大姐,言重了吧。”祥泉说。
“不。不言重。只要你有了这个想法,你就不会为一点小事而和他(她)生气、吵架,你就会以最大的宽容来面对他的所有缺点。这样,才能白头到老。”我说得很认真:“希望在坐的所有夫妻,用这样的无私奉献精神对待自己的那一半。为此干杯!”所有人都干了一杯。
“好了,大姐,你吃点菜吧,让我来说。”兰泉当仁不让地接过我的话头。“我不大同意大姐的意见,我觉得夫妻间应该男人更宽容,像我们老鲍,干活最多,心眼最好,我发多少脾气他都接着,从来不与我一般见识。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只要吵得是明白架就得了。当老婆的也不要胡搅蛮缠……”兰泉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的一阵响,谁也插不上话。等她痛痛快快说完了,一看,老鲍早到厨房下饺子去了。
“别说了,她家准是结婚那天锅盖盖反了,一准的女主外男主内。”祥泉插进嘴来,“我们燕妮可听她妈的话呢,新婚之夜,偷偷把她的衣服放在我的衣服上面,这不是吗?事业上她比我强,在家里她说了算……”祥泉是个心太软的男孩,他的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孩子小时候,祥泉宁肯自己背着孩子调车,也不让媳妇带小孩上班。他的事,兰泉在信里早已告诉了我。外面的人都说祥泉怕老婆。可我认为那是他太爱老婆了。
最后轮到三妹云泉了,她默默喝下一杯酒,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唱一支歌表达我的心意吧。”她唱了一支三套车,那低沉的曲调让每个人心里都很沉重。
旭光说:“那么说,姥姥和姥爷也该谈点体会了。”他的话顿时得到了众人的赞同,这小家伙总是别出心裁。
父亲站起来,给母亲满上一杯酒,乘着酒兴说:“孩子他妈,你对我们张家有功,我老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找了你这么一个好老婆,今天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我敬你一杯。”说完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母亲说:“跟你混了一辈子,总算还有句人话。”然后,也喝了酒,眼泪洒在了酒杯中。
我给父亲满上酒说:“爹,以前女儿不懂事,曾经为了在小时挨了你的打而恨你,今天女儿长大了,理解了你的苦处,我们小时候,你一个人工作挣钱养活全家,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还要种庄稼,政治运动中次次受冲击,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拿孩子出出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正是你的辛苦劳作,才让我们兄弟姐妹能吃得饱、穿得暖,才能有力气对别人说:我们人穷志不短! 否则,我们只有每天饿着肚子,连说这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爹你一年四季只穿铁路服,从不买一件新衣服,挣的钱供我们上学读书、吃饱穿暖,来,干了这杯酒,谢谢爹的养育之恩!”我涨红了脸,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父亲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他没说一句话,一口饮下杯中酒,去了卫生间,好一会儿才出来。
这时,饺子开始端上了桌子,座钟已敲响了22点,祥泉说:“大姐,我承认你是一个好姐姐、好女儿、好妻子,可是,你对姐夫那么好,他对你怎样呢?”
我给大家讲了这样一件事:去年元旦节,单位里搞夫妻猜心思的活动,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爱吃米饭和鱼,爱穿绿色的衣服,喜欢绿色的玉首饰等,然后节目主持人拿着婚条让张行健猜,张行健全都猜对了,一项也没错。同事们都夸他们心心相映呢。
这时,弟弟妹妹们才算对大姐在外地的生活放了心,总算在遥远的他乡,还有一个姐夫是姐姐最知心的人。
说到这,我拿出几张钞票给大弟弟说:“祥泉,拜托你给我们买后天的火车票,我得回去了,你姐夫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昨天晚上梦见他的胳膊受了伤。”
这几天,我玩得都很开心,但是隐隐约约有点心痛,这就是小弟龙泉,还在遥远的东北服刑,全家欢乐,独缺一人,每个人都心痛,但大家都忍着不说出来。那次回家,我们没有照相,因为小弟弟不在,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不照全家福了。我们在盼着小弟弟的归来。
(二)
秋天的清晨,港城有了几分凉意,我领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儿子旭光,一个是16岁的小妹银泉,我们下了火车,搭乘2路公交车到了经济管理学校门口下了车。
“到家了!到家了!”旭光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奔跑着、欢笑着,直奔家属楼上自己的小家。
银泉则摸着校门口那块黑字白底的校牌说:“真没想到,我成了一名中专生了。”
我拿着行李边走边和几个晨练的教师、同学打着招呼。
就这样,她们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一进家门,让我惊呆了,梦中的一切在现实中出现了,张行健用纱布吊着胳膊,他真的受伤了。
“爸,你怎么受得伤?”旭光去摸那只受伤的胳膊。
“帮助大奶奶家刷房子,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没事,快好了。”张行健对孩子说,同时也是对孩子他妈说的。
我疼爱地说:“去医院拍了X光片了吗?”
“去了,骨折,已经5天了。快好了。”
“骨折?5天就好了?伤筋动骨100天,你好好休息吧。”
我一边收拾床上的脏衣服、脏袜子,一边和张行健聊着家常话。
旭光已经跑到操场上荡秋千去了。
银泉则出去参观校园去了,她急于知道自己就读的是一所什么学校。
“怎么样?回家之行还算顺利吧?”张行健也替我担着心呢,他怕二位老人再为小弟龙泉的事埋怨我而引起一些不愉快。
“还可以,没遇上什么麻烦。”我一语双关的,一是说路上还顺利,二是说在家住的也很顺利,父母没有再埋怨我。
“秀泉,你这次回娘家可是负荆请罪呀。”张行健半开玩笑地说着,用心观察我的脸色,想从中得到详细的答案。
我只好原原本本地把娘家行的详情做了介绍,这才叫张行健真正放下心来。
下午,我带着银泉去报了到,把银泉安排在86级职高班,正好这学期秀泉给他们代《统计原理》课。这是校园里独一无二的风景——大姐当老师,小妹当学生。
第一天上课,我就对全班同学说,自己是同学们的大姐,希望同学们把她当作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有困难向她寻求帮助,有快乐与她分享。
就这样,我既是大姐又是严师的角色开始了,我对银泉的要求很严,不准她独自到外面去玩,不准她超过下午6点回家,星期六和星期天还强迫她背外语单词。我一心想把银泉培养成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有文化有工作的职业妇女。
但是我朦朦胧胧感到银泉这孩子性格比较外向,喜欢和男同学在一起玩。而且,比较爱打扮,喜欢穿鲜艳时髦的服装。我把她的担心告诉了张行健。张行健说:“那你要小心点,女孩子如果早恋是要出大事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没接纳小弟到我们家生活,被父母埋怨了七年;这次可别因为接纳了小妹妹,再节外生枝,引起……”
“别说了,别说了,让我清净一会儿吧。”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任张行健往下说,似乎说什么就能有什么似的。
有一天,小妹很晚还没回家,我就找到了学校,当他推开门一看,小妹正在和一个男同学下棋呢。
“张银泉,回家吃饭。”我很严肃地说道。
小妹使性子把一盘棋推乱在地,然后扭头了。她也是忍了很久了,在大姐的管辖下,她感到自己的个性受到压抑,不能尽兴地玩。她感到她失去了往日的快乐,刚来时,人地生疏,不敢放肆,而现在不同了,她已经熟悉了这个环境,也摸透了大姐的脾气,大姐不会象其他姐姐那样打她,所以她说:“姐姐我实在学习不下去,不是我不想学习,实在是我的文化基础太低了。”
有了以上的认识,她开始经常性地晚上出去和同学玩耍,跳舞、唱歌、滑旱冰,她感到很刺激、很快乐。可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学习成绩,就十分苦恼。
我原打算把小妹培养成一位职业妇女,现在看来,她是达不到目标的,我对小妹管束越严,小妹逆反心理越强,而且,妹妹在这里也很孤独,她似乎很想念原来的生活环境,于是我决定:一到毕业时间,立即叫她回家。因为自己的心已经欠了爸爸妈妈的债,在不能有什么闪失了。
(三)
就在我全心全意管理好小妹的时间里,我的宝贵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旭光刚进一年级,就成了优等生,学业成绩名列前茅,品德优秀,每学期都受到老师的好评。这使我有了一些安慰.
除此之外,我开始为经济问题发愁,虽然我告诉妹妹说,我该给母亲邮寄的钱不邮寄了,可以作为妹妹的生活费,另外,父亲每月还邮寄20元给我作为妹妹的生活费,这只是为了减少妹妹寄人篱下的感觉,其实,我和丈夫的工资加上这20元钱,用来支付四个人的生活还是十分困难。
那天有位老师对我说:“一职业缺少一个统计老师,你能去代课吗?”我问:“课时费怎么算?”她说:“每课时五元钱,每周安排20个课时,本学期20周。”于是我答应了,这样可以让家里的经济松快一点。
这一天,我从所城里讲完晚上的课回来,背着满身的粉笔沫,就像个卖面粉的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里走。
路边一家酒店里,高音喇叭响起了粗野的吼叫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我感到那歌声是对着自己唱的,自己就象纤夫一样在人生的河面上拉着经济生活和责任的纤绳,逆水行舟,当个老大怎么就这么难呀……我想到这里,双眼含满了泪水,胸口一阵阵疼痛。
回到家,丈夫张行健还在灯下写作,看到行健由于过度吸烟而变得又瘦又黄的脸,看到他奋笔疾书的神态,我心疼地叫了一声:“行健。”张行健停止了写作,为我倒上了一杯水说:“累了吧,喝点水吧。”
我接过张行健递过的热水,掉泪了。自从回到港城,丈夫对我十分关怀,经常陪我去各个医院看病,我的身体比起在河南的时候已经是好多了。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张行健问。
“没有。是心疼你这么晚了还没睡。”我说。
“哦,跟你商量点事,小弟德键要结婚,咱妈让每个哥哥出500元钱,咱家里有钱吗?”张行健说着,看着我的的脸,他也知道,500元钱意味着我们要讲100个课时呀!
“没有现金,不过我给一职讲课的钱还没给呢,明天我去讨要一下。”说实在的,教师给人讲课,都是等着人家送钱,讨要讲课费是要被人耻笑的,可我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必须用自己的脸面为丈夫换回当哥哥的面子。小叔子弟弟德键的结婚,是婆婆的大事,我们必须出500元钱,这是婆婆的规定,不管我们愿意与否都必须出。
夏日的骄阳是那么热,我走在去一职讨要报酬的路上,我感到自己是一匹负重的野马,正在沙漠上前行,我不仅肩负着养育儿子的责任,而且背负着养育妹妹和支持小叔子弟弟的任务。可是有我自己还是一个身患高血压的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管怎样,我必须坚持到把儿子抚养成人,我希望前面就是绿洲。
(四)
时间就好象流水一样,在我们不经意间飞快地流失而去,转眼间,银泉在烟台读书已经2年多了,学校安排最后一个学期实习,我想“如果让她在港城实习,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管教她了,因为我必须把主要精力用在工作和教育儿子上面,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学习。妹妹的文化基础就是太低了,已经没有法子补上了,还是叫她回到内蒙实习吧。”于是,我为她买好了车票,把她送上了车。
“再见了”当列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把自己被揉搓的废纸张一样的心放在桌上慢慢地展开了,这两年给我的感觉太痛苦了,不由得我感觉当年不带着小弟弟去结婚是对的,一个表面上还算比较老实的女孩子我都教育不了,何况是野马一样的小弟弟呢?这两个弟弟妹妹有一样的个性,他们喜欢张扬的性格和不算聪明的脑子,最容易出意外。
晚上十点以后就没有工交车了,我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只好沿着马路边上的人行道往回走,边走边想:“自从我参加工作已经十多年了,为了鼓励弟弟妹妹学习,我给他们买了多少书籍;写了多少热情洋溢的信;制定了多少实施的计划?到头来,都是白费!以后再也不为弟弟妹妹操心了,用心教育自己的儿子吧!”
第二天,接到父亲的信说清泉要结婚了,我想:真是越渴越吃盐,刚给了德键500元,又为银泉花去100元,这清泉结婚少说也得100元。行健说:“咱们紧巴紧巴给她200元吧,谁让我们弟弟妹妹多呢?”
那天上午,学生科传信叫我我去一下。我去了,她们说:“张银泉的毕业证书办好了,但是不能给你,原因是她欠学费900元,必须交了学费才能给毕业证书。”我一听,傻了,我到哪里去弄900元呢?天哪!我怎么就逃不出金钱的围剿呢?我商量他们可不可以先打一个欠条,他们说,不行的,必须交现金。我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所城里职业中专讨要他们欠我的讲课费。
星期天,我买了一斤毛噶和一斤小比目鱼,还有一升啤酒,三口人改善生活。我喝了一点酒,对行健说;“咱们上辈子欠弟弟妹妹的,总算还清了吧,以后可以为自己挣钱了”。行健说:“是呀,我也想说这句话呢,结婚这么多年来,我看见人家女教师穿得都那么漂亮,而你总是买地摊上的衣服,心里很是抱歉。”我说:“这没有什么,只要咱们是精神上的贵族就好了。”
行健说;“听说学校要民主选举财经教研室主任,我想试一试。”
我说;“是吗?那样的话,你去竞选吧!你的业务能力那么强,人气也好,肯定可以竞选成功的。”
行健说:“我想只有当了专业科主任,自己对教学改革的一些想法才能实现!另外,也可以通过办学增加一点科里的收入。”
在全财经教研室选举的时候,行健以最高得票当选,我们都很高兴。可是,让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在行健上任后的第一次请大家吃饭那天,他的弟弟张明键---和我同令的云中马,他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张明键是我们的弟弟,更是我们的兵团战友,我们一起曾经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吃了很多苦。那时候,一个馒头我们都让来让去,谁也不舍得吃。那时候,我们用手去拣牛粪,谁也不嫌脏。现在也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对待人生和家里的事情,我们的看法总是一致。他的住院、他的脑溢血都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失去一个亲人!我们的心都碎了,哪里还有心思搞社交活动!
我和丈夫行健急忙赶到毓璜顶医院,那天电梯坏了,我们一口气爬上8楼,看见张明键弟弟身上插了许多管子,还有动态心电图不停的发出警报。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感觉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那一刻,我真的很心痛,祈求上帝让我代替他去死算了。
尽管医生们奋力抢救,张明键的生命特征越来越微弱,婆婆和嫂子给他准备了后事,三天后,他离开了我们。他的脸上很平静,所有的皱纹都散开了,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我想:他再也不用为找不到工作而苦恼了,上帝那里肯定有适合他的工作,他那么善于写作,可以给上帝当秘书了,只有上帝才喜欢他那么耿直的秘书。他给人当秘书的结果是让人家炒了鱿鱼,原因是他不会巴结那些当官的。他正直的性格是我最为敬重的。
送葬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乌云黑的似乎要把天空染黑了。弟妹兰兰哭得两只眼睛似熟透了的桃子一般,又红又肿,全家三十多人哭声振天。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张明键才43岁呀,他正值壮年,英年早逝,我们伤心透了!
在我们伤心欲绝的日子里,我们收到了银泉妹妹的来信,说需要2000元钱为他集资一份工作,行健当下决定把我们刚刚由于晋升为副教授而补发的工资拿出来支援银泉,行健说,妹妹的工作是一生的大事,花这么多钱才得到的工作,她可能会比较珍惜的。可是我心里很怀疑妹妹能够懂得“珍惜”。行健说:“这样吧,等到她结婚的时候我们就不给她送礼了,你看怎么样?她是你娘家的妹妹,你总不能不管吧?”我说:“我们这些钱来的不容易呀!那是我们拼命工作得来的。”
最终,我还是去邮局把钱寄了出去,寄走那些钱,我的嘴上起了一层泡,也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心疼丈夫,还是对妹妹的信心不足,可能都有一点吧。我常常对着蓝天畅想:“独生子女多么幸福呀,他们不用为弟弟妹妹操心费力!”其实我还是非常爱自己的弟弟妹妹的,就是嫌他们不听我的话。
有时侯想起这些事情来,我很感激丈夫行健,他为了我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累,受了多少冤枉,从来没有怨言!有时候还劝我不要生气,我们夫妻的感情现在早以从爱情升华为亲情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最疼我的只有丈夫和儿子!想到这些,我更加珍惜夫妻间和母子间的真情!
(五)
1996年,儿子如期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们全家都很高兴。我们答应给儿子买一台电脑。我说:“儿子,现在我们有钱了。”丈夫说:“钱是等着还债的。”是啊,虽然我和丈夫连续出版了几本书,丈夫涉足股市赚了一点钱,丈夫把自己的股市投资的经验写成了教材,在学校率先开设了《证券投资》这门课程,还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进行了证券投资的激情讲演,受到了同事们的好评,我们家的经济终于从低谷中走了出来。但是当时还有3000元外债没有还清。因为房改我们在奋斗了二十年以后,买了一套房子。欠下一点外债。尽管如此,我们选择推迟还债给儿子买了电脑。
丈夫行健对我说“你妈妈说的对,笨鸟先飞,咱两个都是笨鸟,先飞了那么多时间,得到的却和别人一样多。”我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可是开心的日子没有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血压总是控制不住,每天都头晕,但是,我不敢去医院治疗,我害怕自己一去就回不来了,而是坚持每天上课,辅导,回家做饭,批作业……
终于放假了,我可以休息休息了。丈夫接到一个电话,说今天是腊月23,婆婆叫我们去吃饭,兄弟姐妹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我们两个累的只想休息,但是碍于面子,只好去了。我们跟往常一样买了许多东西,提着去婆婆家。一下工交车,我的腿突然好像被电击中了,一下子,接着舌头也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丈夫行健和儿子看我不好,急忙把我送进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中风了,需要住院治疗。”从丈夫愁云密布的脸上,我看到自己的病很严重,二十年的降压药的药物作用破坏了我的心脏、肾脏和肝脏,现在脑血管又堵了,我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一天早晨,病房里很静,我听到医生和丈夫在走廊里谈论我的病情,似乎没有什么治疗的特效药,还说有可能瘫痪在床等等。我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决定:我不能拖累丈夫,他正处在事业上升的阶段,我必须对自己做出了断,趁着自己还能瘸着腿走动,我要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去扑进大海母亲的怀抱!
夜静了,疲劳的丈夫睡着了,我拿出准备好的信纸写下了我给丈夫的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行键: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你们,希望你和儿子能够坚强的活着。不要想念我,我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归宿。你不要为我担心,更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20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20年!只有你,把我看成手心里的宝贝,只有你在乎我的心情,在乎我的身体。在乎我的喜怒欢乐!20年,弹指一挥间,使我终身难忘!
曾记得我们在北京车站,没有带粮票,不能买饭吃,我们两个人一起啃硬馒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干馒头!曾记得,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散步在南阳油田的原野上,脚下踩着积雪,头上顶着飞雪,零下十度的天气,我们热的手心都出汗了!曾记得,我们和儿子一起在小河沟里洗衣服,抓鱼,那时多么幸福呀,我带着这些美好的回忆走了,我是幸福的,你不要为我哭泣。
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为了弟弟的事情叫你替我受苦了,你替我挨了母亲的骂,替我跑了千里的冤枉路,替我承担了不肖的罪名。你跟我结婚,除了跟我一起承担苦难,承担辅助弟弟妹妹的责任以外,你没有得到一点好处。我从内心感觉对不起你,希望我走了以后,你能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为自己找一个适合的妻子,好好度过余生。
在你想念我的时候,你就想想我的缺点,想想我给你带来的烦恼,想想我的愚笨,想想我给你带来的苦难,你就会没有那么想我了。下面我给你交代家里的事情:
咱家的存折上的密码是WOAINI,上面还有一万元,够给孩子交学费用了,学校的公积金帐户上还有XXXX元钱呢,你可以把它领出来存在银行里,等着给孩子用。左边的衣柜里是你的衣服,下面的抽屉里有你的袜子,上面的小柜里放着你的领带,同事小王借过咱家500元钱,借据在写字台中间的抽屉里,房产证和户口本等等证件也在那个抽屉里。咱家不欠任何人的钱,你不用为此担心。在咱家门口的弹棉花的铺子里,还有咱家一床被子,你去把它取回来,票据在写字台左边抽屉里。工资卡也在那里。
你的身体也不太好,要记得按时吃药,胃疼的时候要去看医生,不要硬挺着,我最担心你的胃病,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胃,不要让我担心。
娘家母亲那里我会写一封信告诉她,她见到信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了,他们也已经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很爱你,我去了,他们不会难为你的。我已经处理好了……当我写完这封信的时候,丈夫还没有醒,他太累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病把他累死,我很想吻他一下,毕竟是永别了。以后在也不能吻他了,想起他每次吻我,我都说他的胡子太扎人了,以后想扎也不能了,我的眼泪不停地流,20年的恩爱夫妻,就这样分离了,我的心好痛呀。但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吻他,一旦他醒了,我就走不了了,我必须快刀斩乱麻,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再见了,丈夫,再见了,行键,你好好照顾儿子和你自己吧.我在天堂里会为你们祝福的。
(六)
当我慌慌张张地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在楼梯口上和我们学校的校医撞了个满怀。在大医院碰上她,我很吃惊。
“对不起,喔,是王医生,你怎么也来医院?”我不解地说。
“张老师,我来医院拿咱们学校的体检报告,哎,对了,我正要找你们家张行键呢,医院同志说他被检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是房颤。”王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手中的提包,取出了张行键的体检报告,那上面写着“二级传导阻滞,房颤”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怎么会这样,我们夫妻俩人都得了这样重的病?
“王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在到医院问一问,这种病怎么医治?”
“好的”王医生陪同我找到了心内科的主任医师,医生说:这种病最好的办法就是安装起博器。进口的机器比较好,可以使用八年,但是费用较高需要三万元。
说完丈夫的事情,顺便也把我的病历给主任医生看了,医生说,“你的情况不严重,只要配合医生很好地药物治疗是可以控制的。”于是我决定立即出院,回家养病,想办法弄钱给丈夫安装起博器。
当我回到病房的时候,丈夫刚好醒了,正在找我呢,还好,他没有发现我的绝笔信,我赶紧把那封信收了起来,从此决定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的控制疾病,陪伴丈夫走过后半生。
我们坐车回到了家,儿子给我们煮了大米稀饭,买了馒头,还炒了鸡蛋,他知道我住院,请假提前回家给爸爸做饭,没想到妈妈也回来了,特别高兴。他做梦也想不到,爸爸也得了心脏病。我们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他正在准备中考,我们不想过多地牵扯他的精力,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丈夫的情绪很低落,也很疲劳,我们吃了一点饭,互相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就早早的睡下了,儿子还在学习。他在为高考取得好成绩而努力
我和行健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思考我们面临的疾病和贫穷,最后行健作出了一个决定,暂时不做安装起博器的手术,先吃药进行保守治疗。从医生那里我们知道了"心宝"这种药可以提高心率,缓解病情。第二天去买了一些“心宝”。我很想劝他做手术,因为那毕竟是最先进的治疗方法,可是他考虑到家里的经济问题,考虑到要为儿子攒钱读大学,他说,我们这辈子就如此了,如果孩子需要出国上学没有钱,我们活着又怎么会幸福?他说出了我们两人共同的愿望,我们都沉默了.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丈夫做出了一个别人没有办法理解的决定:辞去财经教研室主任的职务,当一名普通的教师,他主要是从健康的角度考虑的,财经教研室可以另外选择一个主任,可是我们家不能没有孩子的爸爸,我完全同意他的决定。丈夫向学校提出了新主任的人选,学校同意了。新主任上任那天,按照习惯请大家吃饭,我们都没有参加。丈夫很苦恼的说:“本来,想按照自己的思想搞一搞教学工作,可是身体不争气。”我说:“就凭现在的体制,就是你不辞职,也未必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实施,改革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咱们还是当个普通教师最为适合。”
让我吃惊的是那学期教师综合考评时,丈夫被评为倒数第一名,丈夫带病坚持工作,就是有几次集体学习请病假,怎么会是全科最差的呢?我找到主任,要求看一看评定的内容。我说:“我求你们了,把我作为最后一名吧,我丈夫自尊心强,有心脏病,你们就饶了他吧。”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很痛很痛,竟然怀疑人世间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呢?可是职场不相信眼泪,最终丈夫还是得面对自己提前退休的局面。
他退休以后,在家里无所事事,只好干起了炒股票的营生。还别说,由于他对股票的了解比较多,他买了东方电子原始股和山东蓬泰原始股,两只股票的投资都赚了钱。缓解了家里的经济困境。这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丈夫做心脏手术,安装最好的进口起搏器。同时买了一套大一点的住房,改善了家里的住房条件。这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七)
2008年8月10日,烟台的海边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蔚蓝的天空和深蓝的大海相互映衬,洁白的婚纱是那样的纯美,全国人民沉浸在奥运会的喜庆之中,我和丈夫为我们最爱的儿子举行了婚礼。儿子娶到了他最爱的江南美女做新娘,他高兴的脸上一直在微笑。邀请的所有客人都按时来到五星级的滨海假日酒店,我们最尊敬的学院书记为我们的儿子做证婚人,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丈夫的主婚人发言说出了我们的心声:“我们退休了,离开了我们喜欢的教学工作岗位了,我们的儿子和儿媳已经跨入了人民教师的行列,我们为命运对我们一家的青睐深深地感动,祝愿所有的人都能幸福美满,祝愿北京奥运会举办成功(那天正好是北京奥运会开幕日)!”
晚上,客人都告辞了,小两口睡着了,我和行健一边收拾客厅里的酒杯,一边聊天,行健说:“多亏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我们终于脱贫致富了,弟弟妹妹都长大了,都结婚生子了,再不需要我们的经济支持,妈妈爸爸还不算太老,我们有能力给他们一些经济上的帮助了。剩下一点时间留给自己,我们也该考虑退休后的休闲生活了。”我深深地叹一口气说:“中年真是多事之秋啊,上有老,下有小,我们只家族的中流砥柱,千万不能在健康上出问题啊!”
这时候,客厅的落地钟敲响了二十四点,新的一天来到了!
本文链接:http://www.qwlworld.com/2019/02/2030.html
文章类型:
 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