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
(一)
小小的山村偎依在连绵的群山和无边的芦苇荡的怀抱里,从高空鸟瞰,这座山村恰似碧玉盘里一明珠。
春末夏初芦苇绿得发亮,郁郁葱葱,远远望去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大风吹过芦苇如海浪一样波涛汹涌,此起彼伏,蔚为壮观。秋去冬来,白茫茫的芦花似白雪一样漫天飞舞。
村里土地贫瘠稀少,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的收成还不够糊口,经常是青黄不接,寅吃卯粮。勤劳聪明的村民并没有怨天尤人。农闲时节,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用灵巧的双手把芦苇编织成柔软白亮的芦苇席,用来换取一些土地不能满足的物资。因此,村里的芦苇席在这一带可是出了名的好。
世世代代的村民都沿袭着这个古老的传统:要说哪家的女人精明能干,看看她家的芦苇席多少就能知晓,你若夸上几句,她能高兴好几天。要论哪家的姑娘勤劳漂亮,那得看她编织的芦苇席样貌和质地如何。姑娘们出嫁的时候除了陪送必需的嫁妆以外,还要用自己亲手编织的芦苇席装扮成花车的顶棚,这是她们炫耀的资本,旁人可以通过芦苇席来断定这位姑娘是否心灵手巧。
最热闹的场景要算得上卖芦苇席了,全村人早早地拿出自家最好的芦苇席站在水荡边等待收购船队的到来。一堆堆的芦苇席就像一座座银山,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姑娘们打扮的漂漂亮亮,小伙子们精神十足,像过年似的。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浩浩荡荡的船队满载着芦苇席和村民的欢笑声,荡开薄薄的晨雾,渐渐消失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一串串依依呀呀的桨声......
天赐是伴着这丰收喜悦的笑声降临到这个美丽山村的,中年得子的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便给他起了“天赐”这个名字,寓意着上天赐给他们最好的礼物。母亲每每讲起这事脸上总是泛起幸福的笑容。(二)
幸福总是短暂的,福无双至时,祸总不单行。就在天赐出生后不到三岁那年,父亲为了修建房屋到山上采石料,不幸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中,倒下后再也没起来.......
坚强的母亲看着躺在床上的丈夫没有流下一滴泪,只是默默地抚摸着丈夫冰凉的双手。幼小的天赐并没有意识到灾难的来临,用他稚嫩的小手去拉父亲的衣角,口中喃喃地说到:“爹......起来.......我们去......玩游戏.......”天赐见父亲没有反应,就去拉母亲的手,啧啧地问到:“都天亮了......爹怎么还在睡觉?起床后,爹会做大马,驮着我……满地的爬...... ”
母亲在也忍不住悲痛,抱住天赐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赐儿,你爹他......他扔下我们走了....... ”
那时候天赐并不知道走是什么意思,只是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后就不见了,后来就在也没有回来。
这是二十年前的一幕,深深地刻在了天赐的脑海里,每每想起都是泪流满面。
(三)
天赐,不能想象父亲走后瘦弱单薄的母亲是怎样撑起这个家的?是怎样把他含辛茹苦的抚养大,又是怎样把他培养成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的?天赐走在寒冷的街头,望着从一户户人家窗户里散发出的淡淡的灯光,深深的陷入回忆之中......
自从父亲走后,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除了地里的农活,母亲还要农闲时编织芦苇席。
那时的母亲就下定决心要把天赐培养成为一名大学生。母亲虽然识字不多,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但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只要上了大学就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能吃公家饭了,就不用下地干活和编织芦苇席了。 母亲牢牢记在心里,把这个心愿告诉了天赐。
六岁的天赐还不能完全理解大学的涵义,“什么是大学啊?”天赐问母亲。
母亲也解释不太明白只是告诉他:“上了大学以后就能天天吃白膜了。”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天天吃白膜对天赐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天赐高兴地拍着小手告诉母亲:“我一定要上大学,到时候母亲就可以天天吃白膜了。”
母亲眼角的泪水再一次涌出来,但她却毫不漏声色地悄悄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让天赐看出一点痕迹......
母亲是村里长得最漂亮又精明的女人。天赐经常听到村民这样夸奖母亲,使他小小的心灵得到很大的安慰。村上有许多好心人劝母亲趁着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免得自己遭罪,都被母亲一一婉言谢绝。有时母亲一个人干不了重活,就偷偷地躲在角落里暗自哭泣,但还是被天赐看见了,他明白母亲不想再改嫁是怕他受委屈......
有时候母亲受到了委屈,天赐会攥着小拳头和那人对峙,像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小狼,最终以天赐的胜利而告终。从此以后,天赐和母亲再也没有受到过欺辱。
最让天赐难忘的是10岁那年的寒假,村上的一个无赖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在他和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宣称谁学驴叫这些糖就给谁。糖对他们来说是童年时代极大的奢侈,天赐和小伙伴们禁不住糖的诱惑,于是都纷纷学驴叫,最后每个人都得到了两块糖。天赐紧紧地攥着两块糖手心里都出汗了,他舍不得吃,他要和母亲一块分享。回到家中他把糖递给母亲,母亲惊奇地问他哪来的糖,天赐如实相告。
从不生气的母亲大发雷霆把糖扔出去很远,把天赐吓坏了。天赐哭着央求母亲原谅他,母亲哪里肯听顺手拿起身旁的扫帚,对着天赐一顿好打。听话的天赐没有逃跑任凭母亲打,一滴泪也没有流。
母亲打累了,蹲下对天赐说:“你爹生前最痛恨这种没骨气的人。”母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爹经常给我讲这个故事,今天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你要好好记住。”
“我会记住一辈子的”天赐用小手替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古时候有个国家发生了一次严重的饥荒,一大批穷人由于缺粮少食,而被活活地饿死。有一位贵族奴隶主在大路旁摆上一些食物,等着饿肚子的穷人经过,施舍给他们。一天,一个饿得不成样子的人用袖子遮着脸,拖着一双破鞋子,摇摇晃晃地走过,贵族奴隶主看到后,便左手拿起食物,右手端起汤,傲慢地吆喝道:‘喂!来吃吧!’那个饿汉抬起头轻蔑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就是因为不吃这种‘嗟来之食’才饿成这个样子的。’贵族奴隶主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便向饿汉赔礼道歉,但那饿汉最终还是不肯吃而饿死于路旁。”
母亲讲完后问天赐还疼吗?天赐没有回答,他把这个故事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把天赐从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实,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车窗里伸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骂道:“你小子瞎眼了,路怎么走的?...... ”。天赐无心听他叫骂,绕过车继续往前走,这时北风吹得正紧,天上下起了大雪,那满天飘落的大雪似曾相识。
“那不是家乡满天飞舞的芦花吗!”天赐惊喜地叫了出来。
漫天的雪花让他想起了家乡的芦花,更让他想起了母亲。自从工作以后,由于工作繁忙很长时间才能回家一趟,天赐决定明天回家去看看母亲。
(四)
第二天天刚刚微亮,天赐就匆匆往家赶。到镇上下了车,因为急切地想见到母亲,天赐无心去逛逛这个曾经对他小时候来说是到过的最大的地方,现在这个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吸引力,想到小时候的天真,天赐脸上露出一丝丝微笑。匆匆给母亲买了一些吃食和营养品,就直奔家乡的方向走去,因为从镇上没有到家里的车,只能徒步走上七八里,天赐迈开修长的双腿大步向家乡走去,这点路对他来说不算远。
家乡对天赐来说在熟悉不过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就像他对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了如指掌。这里的一山一水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养育之恩。
看见那道土岗,天赐激动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过那道土岗就看到家了。记得小时候回家都是从土岗上俯冲下来,疯跑进自己的家门。有一次从土岗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疼得嗷嗷叫。天赐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愚笨就觉得可笑。今天他要重新温故一下小时候的那份喜悦,从土岗上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自己家门前,他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冲进院子对着堂屋大叫几声“娘”。他突然刹住了脚,他要给母亲一个惊喜,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或许,母子之间有心理感应吧,天赐还没站稳,坐在屋里编织芦苇席的母亲突然抬起头,把天赐吓了一大跳。
母亲看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天赐,着实吓了一跳,责备地骂道:“小兔崽子,吓死娘了。”
天赐站在那里嘿嘿地笑,他从母亲喜悦的眼神中没有看到母亲要责备他的意思,他看得出母亲是惊喜过了头。
“吃饭了吗?”母亲望望即将偏正午的太阳。
天赐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回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又怕母亲劳累,便撒了个谎:“吃了。”
可是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却在这个时候“咕咕”叫了两声,“该死的肚子”天赐嘀咕了一声。
“别蒙我了,我一猜你准没吃饭,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鸡蛋面去。”母亲高兴地从地上站起来向灶台走去。
“别做了,我不饿”天赐怕母亲劳累想拦住她,母亲哪里肯听劝告,乐呵呵地奔灶台而去。
“娘,你还编织芦苇席啊?”
“习惯了。”
“娘,我现在都工作挣钱了,家里又不缺钱,再说你现在又老了许多,身子骨不如以前了,别干了,在家享享清福吧。”
“我啊,干活的命,编织了一辈子的芦苇席,放下还真舍不得。”
天赐劝母亲:“要不你和我去城里住吧!”
“城里虽好,可不是我这种老太婆住的。城里的生活我适应不了,在家多好啊!还有这么多老邻居和我唠嗑。前几天二柱他爹娘进城和二柱住了没几天就回来了,说住不习惯,晚上老失眠。”母亲高兴地回头看看天赐,“有你这份孝心,娘就知足了,等你有了孩子我再去,去抱抱孙子。”
“鸡蛋呢?”母亲起身去找鸡蛋,可是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母亲责备道:“你看我这脑子,老了容易忘事,刚放的鸡蛋找不着了?”
天赐望着母亲瘦弱忙碌的身影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结实熟练了,眼睛忽然一热,他怕母亲看见便慌忙躲了出去。
“赐儿,吃饭吧!”母亲探出头喊天赐。
“嗯!”天赐慌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尽管天赐把头往下低了低,接面的时候母亲还是看见了天赐那双红红的眼睛。
“你哭了?”母亲担心地问道。
“没有,刚才你做饭的时候锅灰跑到我眼里了。”天赐怕母亲再问,只顾吃面把头深深地埋进了面里。
“这面和小时候的味一样,比我们单位旁边卖的好吃多了,有时做梦都能梦见在吃你做的面。”
母亲看着天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又听到天赐的夸奖,笑的脸上都绽开了花。
天赐吃完面后,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这是他每次回家的必修课。因为宅子修建的时间比较长了,看上去不太坚固,他要发现每一个潜在的问题,及时处理。自己又常年在外,母亲年纪又这么老了,他真担心出现一些闪失,幸好这座宅子比较结实。 整个下午母子两个都陶醉在快乐的时光中,母亲和天赐聊了许多。聊到村东头的老太太,母亲擦了擦眼角叹息道:“这么好的一个老太太,从小辛辛苦苦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又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家,可是儿媳妇们没有一个孝顺的,就这样老太太天天哭,把眼睛都哭瞎了,就在前几天的晚上走了。”
“还有村西头的张大爷,一辈子都没讨上个老婆,一个大男人没个女人照料,缝缝补补怎么办啊?...... ”
月亮爬上来了,月光把整个院子塞得满满的。
“天不早了,睡觉吧!”母亲铺好床后,把一个新做的枕头递给天赐,“这个是我新做的枕头里面用的全是柔软的芦花,枕上去可舒服了,保你睡个好觉。”
“赐儿,明天去你爹坟上一趟吧,给他上几柱香,烧些纸钱。”
天赐“嗯”了一声。
月光透过门上的窗户,静静地洒在堂屋里,天赐躺在床上望着明亮的月光,闻着清香的芦花怎么也睡不着。他记得小时候每次从梦中醒来,总能看见母亲坐在堂屋里编织芦苇席,那雪白柔韧的芦苇蔑在母亲手中上下翻舞,不一会就能编织出美丽的图案。天赐好奇地站在母亲旁边看得很仔细,但是自己的眼睛怎么都跟不上母亲麻利的动作,有时他央求母亲放慢一些速度,以便他能看清楚母亲是怎么编织出美丽花纹的。母亲有时会亲手教他怎么编织,还告诉他整片芦苇席一般分三个部分:席花、大纹、边花。席花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炕席花(双纹)、三纹席花、人字席花、十字席花、三角席花、龟甲席花、胡椒眼席花等。母亲讲起这些知识来如数家珍,以至于天赐对母亲佩服的五体投地,天赐会装作五体投地的样子倒在母亲的怀里,引得母亲哈哈大笑。
(五)
清晨天赐准备好祭品,顺便拿出他特地为父亲买的一瓶酒,他知道父亲好这口。便搀扶着母亲向父亲坟墓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风很大,天赐把母亲搀得紧紧的,生怕母亲瘦弱的身体被风吹倒。
一阵大风忽然把母亲的帽子吹出去好远,天赐跑过去捡起帽子,就在他转头的那一刻,他惊呆了,母亲满头的白发正随风飞舞,连一丝黑发都不夹杂。天赐努力的回忆着,在他脑海里母亲的头发是那么的黑亮,而现在却变得这么白。他记得前几次回家没有发现母亲的头发这么白啊,或许他自己没有留意。天赐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恼,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爹,我和娘来看你了!”天赐扑通跪在父亲坟前,拿出那瓶酒洒在了父亲的坟上,“爹,你喝吧,我知道你喜欢喝酒,这是特意孝敬您的!”
天赐又给父亲的坟上培了些新土。
“他爹,你多喝点,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为我们的赐儿高兴啊!我没有辜负你的愿望,我终于把赐儿培养成才了!...... ”
耳边呼呼的刮着北风,天赐几乎听不见母亲说些什么,只有一行行的泪水滴在雪地上,把雪融化了一片。他回头望了望那满水荡的芦花被风吹的漫天飞舞,落在雪地上,再也分不清哪是芦花哪是芦花......
“娘,你别送了,外面风大,你回屋吧!”
“没事,让娘送送你,就送过那道土岗吧!”
“到了县城要好好工作,要听从领导的安排,少说话多做事!”
“娘,就送到这里吧!你别下坡了,赶紧回去,外面风大!”
天赐踏着北风向镇上走去,走出一二百米远,他回头望了望,母亲依然迎着北风站在土岗上向他挥手。母亲瘦弱的形象立刻在他眼中变得高大起来,那一头白发在风中像雪一样飞舞......
渐渐地模糊了他的双眼。
(七)
回到县城后,天赐更加努力的工作。就在临近放年假的前几天,天赐收到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母亲去世了。天赐听到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嘶声力竭地喊着:“娘……. ”
他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把母亲接到县城和他一块住,一路上他不停地痛打着自己。
“娘!”天赐的一声声哭喊划破了寂寞的长空,在整个山村久久回荡。
办完母亲丧事以后!天赐在一个柜子里发现了一个上着锁的盒子。当他撬开盒子时,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足以后悔一生。盒子里装着一张张折叠好的卖血单和一张癌症诊断书,还有一个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地记录着母亲借钱和还钱的记录。天赐把盒子抱在胸前,他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痛恨自己知道的太晚,一切都无法挽回......
外面下起了大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母亲的白发一样在风中飞舞......
本文链接:http://www.qwlworld.com/2018/11/1451.html
文章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