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两腿间的空隙,她看到助产士埋得低低的仅能看到淡蓝无纺布无菌帽的头顶。助产士的助手——那个20出头的小护士,在用一把锋利的专用剃刀给她备皮。她腿上的肌肉因为紧张抽动了一下,小护士察觉到了,便抬起头指指她的腿,悄无声息的向她挑了下拇指,虽然是在缓解她的紧张,但眼睛里的艳羡却是瞒不住人,面对另一个女人的小小崇拜,她用苍白的脸挤出了一个还礼似的微笑。
6岁她就被妈妈送进舞蹈班学舞,拉韧带、压腿,她疼得死去活来,在妈妈面前打着滚不要再练舞了,妈妈在打了她一个耳光后歇斯底里地喊:我要让那个男人看看,没有他我也能让我的闺女成为最出色的!她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她一岁多时就抛下她们母女她的父亲。她再也没哭过,她默默忍受,她把对父亲的恨变成超越痛楚超越困顿的反作用力。她的腿就是在这种忍受里被捶打锻造出来的!
针刺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回到产房,小护士在她耳边说:“孩子个儿挺大,要侧切,这是注射麻药!”她分明地感觉到有个冷冰冰的东西进入她的身体然后划开了个口子,但刀锋留下的只是木木的触感——麻药起作用了。
那针催产针也产生作用了——她感到膨大到占满整个腹腔的子宫在剧烈震颤,它似乎要把她的孩子驱逐出她的身体,几个小时前还在东顶顶西撞撞不安分的小东西这会儿像是睡着了,毫无动静。她痛苦得呻吟出声,那小护士扮演起了陪床的丈夫的角色握住她的手鼓励她加油,忽然她的声音滞涩了一下,她知道小护士看到她上臂,那个长着和她一样面孔身披铠甲,手持长矛扑扇着翅膀飞行在空中的女神了,她望向小护士用微弱的声音告诉她:“瓦尔基莉。”
北欧神话里像兀鹫般盘旋在战场上空,带走战死勇士英灵,前往奥丁圣殿哈拉瓦尔,为注定失败的诸神黄昏的垂死一击做准备…她爱这女神的英武,更爱这女神弥漫的浪漫颓废气息,因此她把女神纹上手臂,因此她排演了《布伦希尔德与齐格鲁》【注:布伦希尔德是北欧古代文学作品里的一位瓦尔基莉,在《伏尔松格传》里因为过错她被奥丁囚禁在火龙看守的城堡,并下了诅咒:她将永远沉睡,直到杀死火龙的勇士拯救她,英雄齐格鲁杀死火龙法弗那,唤醒布伦希尔德,并以指环做信物约定与布伦希尔德的婚姻】这出舞剧是她的成功也是她的灾难。小小的名气,让她酗酒、吸烟、夜夜笙歌。刚强坚毅的母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是妈害了你!舞,不跳了,咱们安安生生过日子!”遗传着同样石头秉性的她咬咬嘴唇,什么都不说,“你要是想明白了,就给妈说声!”母亲了解女儿,最后这句说的毫无底气又撕心裂肺。她不见母亲,仿佛赌气似的连个电话也不再打,只是隔三差五把钱打到母亲的户头,但钱很快又会被打回来,然后母亲的账头也被注销了…这对石头似的母女就这么较着劲。
这些年她觉得她收获了爱情,那个斩杀火龙,砍断锁链吻醒布伦希尔德并与之缔结姻缘的“齐格鲁”在现实中也成了她的勇士,只是这个勇士有时会缺乏勇气——她告诉他,她不想再这么醉生梦死的活下去了,她想和他有个家……“齐格鲁”勇气全销,如同了无痕的春梦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她没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当然她也冷冷的知道:即便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他也会毫无犹豫的逃跑,只因为他怕有个叫“家”的东西压垮他孱弱的肩膀。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不为他,而是为她的那一半儿!
于是此刻她孤独的躺在产床上,时时半仰起身体,挣命似的按着小护士的指导吸气憋气呼气,她的心肝儿似乎惧怕来到世上,抵抗着子宫的收缩想赖在这温暖黑暗的世界里不出来。她终于知道宙斯生雅典娜时,为什么痛苦到让火神用巨斧把头颅劈开【注 雅典娜是宙斯和智慧女神墨提斯的女儿,因为墨提斯预言这个女儿充满智慧和勇武引起宙斯不安,便诱骗墨提斯堕胎,但一段时间后宙斯头痛欲死,便命令火神赫淮斯托斯用巨斧劈开头颅,头颅裂开一瞬,身披铠甲的雅典娜一跃而出】。另一位助产士在她肚子上不断摩挲调整胎位,终于那位守候在“生门”前的助产士大喊:看见头了,再加把劲儿……看见肩膀了……出来了…小护士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紧闭的眼睛大大地睁开,汗水黏着头发的脸上泛起一抹酡红,助产士从胎衣里托出那淡红色皱巴巴的小人儿:“是个跟妈妈一样漂亮的美女!”她看着小人儿长长的二拇脚趾哭了,27年前,有个女人跟她一样在一番挣命之后把一个长着长长的二拇脚趾的小东西带到这世界。“二拇脚趾长,不养娘…”小时候妈每次给她剪脚趾甲都会念叨。
女儿被倒提着控出口鼻的羊水,脚底板又挨了一巴掌后终于哭了出来,小护士把女儿放在她的怀里,小东西闭着眼准确地找到了乳房,却找不到乳头,小护士轻轻把女儿的嘴巴贴上乳头,她浑身一震,初乳便艰难而势不可挡地涌出来,她感觉她一生的喜怒哀乐在顺着那几点初乳流进了另一个自己的身体…这就是当母亲的感觉?
女儿被抱去洗澡了,小护士体贴地把她的手包放在床头,她摸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妈……”
本文链接:http://www.qwlworld.com/article/2018/795.html
文章类型:小说    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