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永忠
一部“聊斋”伴我大半生。幼时喜读“聊斋”连环画,沉浸里头曲折故事不能自拔,待谙世事,潜心研究故事文本生发出来的东西,届知天命年,则跳出来思考蒲松龄之于“聊斋”的关系,思考蒲氏缘何写就此书,“聊斋”到底凭借什么获得“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之高誉。
还是鲁迅所言传神:《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我对先生语理解如下:蒲氏用“浪漫”手法摹写“现实”,没有神仙狐鬼精魅,无法造奇设幻,形不成超现实的万花筒世界。不浪漫,无人看。而这花妖狐魅分明又是凡间人,有人性,说人话办人事,灵魂相通,共振共鸣,让读者很容易忘了他们是异类,瞬间又闪现怪异嘴脸,才知非我族类。作为读者,我们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独特世界里怎能不流连忘返,欲罢不能呢?
这一点很重要。蒲氏笔下生灵紧紧匍匐黄土地,始终没让他们天马行空,而是用“人间气”作为线绳拴住风筝进行放飞。缺乏了风筝线的“故事”必然无由头,必然无源无根,阅读不香齿颊,不生津。
“聊斋”里有一个“石坑庄”。
这个“石坑庄”取自《王六郎》故事。讲的是一捕鱼人每晚都向水中敬酒,感动里面水鬼即主人公“王六郎”。王六郎以聚集鱼来报答捕鱼人,两人形成默契。二人见面后,友谊更加牢固。一系列“种瓜得瓜”故事后,王六郎的大德感动天地,天帝授他为招远县邬镇土地神。就在文章结尾,蒲氏出其不意的说了一句“六郎所在地,并非招远邬镇,而是章丘石坑庄。”
这个“石坑庄”到底是章丘哪里?翻遍章丘所有村庄名录,均未记载。因名思义,“石坑”即是“石匣”,章丘有两个石匣村,一个在官庄,一个在垛庄。多人认为蒲氏所指“石坑庄”原型是章丘官庄“石匣”,因为此地离蒲氏故地更近,也因为“齐长城”穿过此地。
我佩服蒲氏“聊斋”俗透反雅的本色语言。他称章丘“赭山”的红褐色土壤为“猪血红泥”,他把“石匣”叫做“石坑庄”。何谓“匣”,装东西的器具。“石匣”,容量不大,宁静稳固,乃世外独立小“城邦”。
四周青山之“凹”处,人稀而聚居,形成圆点,称之为“坑”;后人口繁衍,宅居渐多,村庄形状由圆点变方形,称之为“匣”。村庄由小渐大,大抵由圆而方。
我叹服私塾先生奇妙绝顶的想象力。在“聊斋”《龙》篇,腾云驾雾的蛟龙居然藏在普通民妇的眼眶里,真乃绕指柔也。同样,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村庄,他居高临下的称之为“石坑庄”,这种跳出来反观自我的超脱,耐人寻味,不动声色的大气魄!这化大为小的本领,让人着迷,已被当代作家莫言学到手。莫言称蒲氏为“祖师爷”。
颠扑不破的能量守恒定律。蒲氏才华绝世,内心本强大,然屡试不第,转而强壮了文字。
我循着蒲氏气息,踏上龙山文化发祥地章丘土地,行走在官庄“石匣”村。
我是从村东头进村的,迎面就是由石匣小学改建成的章丘梆子戏博物馆。此处本是建于清康熙年间的九圣庙,与大戏台和龙王庙遥呼相应。寺庙,戏台,梆子戏,小学,私塾,石坑庄基调宛然,蒲氏味道沛然扑面。
深山有宝藏,深山故事藏。四面环山的“石匣”是名副其实的的“石坑”。置身“石坑”,古旧氤氲,恍如隔世。“石坑”仿佛又是一个大庭院,古庙石桥,古道石洞石板路,石屋石墙石楼,辅之以老树古泉水井,鲜花野草随处见。现存规模最大的寺院是村东兴隆寺。
一个石头构建的村落。街头路旁,四周高山,田间堰头,无不是真材实料的天然石头。
这石头屋,这千年古寺,莫非就是蒲氏笔下书生赶考路上的避雨之所?或风高月黑夜,或雨急云阴天,那肤白齿皓的狐女开始造访穷困潦倒的书生,缠绵一宿,次日黎明前离开。莫非那善解人意的美女因书生满腹学问而倾倒?那艳遇分明是一生穷困潦倒之蒲氏心理补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凭什么让美女芳心暗许,解衣开怀?现实太骨干,文字来实现。这石屋,这石头寺,风雨不动安如山,冬暖夏凉,无喧嚣无饥寒,是包括蒲氏在内的天下书生温柔乡。只有在这个隔绝外界的石头屋里,才身心放松,在非人类的狐女面前,才将自我还原到本来状态。蒲氏寄情于景,流连忘返,念念不忘,自然把“石坑庄”写进书里。
身居高处俯视,“坑”的感觉才分明。这“高处”于“石坑庄”何处?还真有,除了九顶山等四周大山,还有“齐长城”,它就在“石坑庄”西南。
我抚摸着2500多岁的齐长城,我知道,这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长城,自齐桓公开始修建,筑成历时170多年。它是目前中国现存有准确遗迹可考、保存状况较好、年代最早的古代长城。穿过“石匣”村的正是齐长城章丘段。
沉默不语的齐长城,浑身青石,冰凉冷静,它于荒郊野外,一年四季亲历着隆冬雪花,霜露逡染,夏雨瓢泼,春花渲染。华夏文明五千年,它之生命居然占据了一半。今月曾经照古人,今月又是古时月,它弥漫着远古沧桑,目睹了无数人间繁华悲苦。肌肤贴近它的一刹那,我们已与先人拥抱,血脉相通。
缘何称为“齐长城”?齐国是我国历史上最早修筑长城的国家。齐国都城在山东临淄,也是蒲松龄的故乡。章丘与临淄相邻,古时为齐国领地。
我喜欢将齐长城和万里长城即“秦长城”作比。青石遍体的齐长城较之万里长城,体量小了,多了矫健彪悍,灵动劲拔,多了原土生气,它豹纹遍身,是一匹斑斓金钱豹。万里长城较之齐长城,则如虎啸山林之老虎,威风凛凛之雄狮,体量大了,多了威武雄壮,气象放大,多了恢弘端庄。齐长城拒绝描眉画眼,通体无灰膏等黏合物,本色清俊真实,是具象的个性的长城。万里长城重在写意,多了图腾意蕴和象征意义,是“意象”化了的长城。
齐长城,好生猛,好遒劲。
万里长城脱胎于齐长城,是所有长城的最大公约数。齐长城是地域原生态长城,它是中国长城的鼻祖,是秦长城之源,是“中国长城之父”。齐长城比秦长城早400多年,比公元前459年修建的欧洲雅典壁垒早200多年,堪称“世界壁垒之最”, 是山东境内可与泰山、“三孔”比肩的三组世界遗产之一。
我想到了“马”的演化史。古人“别马以色”,并产生了许多以“马”为偏旁的字,用以对不同颜色“马”命名。古代马的颜色达二十五种。这些眼花缭乱的“马”,纷纷好比“齐长城”。千年来,地球物种减少,同一物种的类别也锐减,这些以“马”为偏旁的字大都寿终正寝,无人问津。那些五彩缤纷的腾云驾雾的矫健之马,已躺在历史故纸堆里,成为遥远的美丽传说。今天之“马”已经“大一统”,已成古代万马之“最大公约数”。
秦始皇不仅统一了文字和度量衡,也以“万里长城”为样本终结各地长城。统一,既是汇流壮大,也是终结源流。
所谓的雄才大略,立德立言立功也。其后世遗产,不仅开疆拓土,在地球上留下丰碑般的深刻痕迹,更留下民族凝聚力的东西,这些或许看不见的东西,却成民族基因。如何雄才大略?化复杂为简单的“大一统”方略。
拿破仑说过,世上有两种力量:利剑和思想;从长而论,利剑总是败在思想手下。在中国,手握利剑,思想贯穿古今者,秦王嬴政算一位。
试问,东周列国,如此雄健之长城为何诞生在齐国?齐国,东方大国,雄风浩荡,扬天轩昂。长城乃强健雄风之载体。齐长城诞生在膂力过人的后羿的故乡,实乃情理之中。这绵延齐长城,体现了春秋首霸,东方泱泱大国的强盛雄风。齐长城蜿蜒雄峻,洋溢着自主自信的本色底气,让我想起那位伟人类似的豪迈之语:我用文房四宝打败敌手……
那彻骨悲怆,天色为之突变的孟姜女哭长城故事,发生地是齐长城,不是秦长城。
毫无疑问,所谓的雄才大略,丰碑一样的长城,是建立在劳民伤财和白骨累累之上的,长城本身也是基于保守防御的产物。主观上的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的顶层设计,却也客观的铸造成供后人瞻仰的强盛文化的图腾。地主家的深宅大院是依靠剥削,依赖能工巧匠建起的,地主死了,宅院仍在,我们不要急于一把火烧掉,这宅院起码是折射当时文化审美和建筑能力等综合水平的一面镜子。
我想,若真有后羿射日,真有嫦娥奔月,发生地点该在这齐长城附近,或是泰山吧。真实的后羿是夏朝人,他是东夷族“有穷氏”部落首领,曾一度“后羿代夏”。为彰显此人善射,后世传说就把他推前到远古时代,也就有了“射日”和“奔月”故事。“有穷氏”部落,活动在今天山东德州,章丘北邻。平原地带的德州,哪有耸入云天的崇山峻岭,若真要“射日”、“奔月”,齐长城之处和泰山是其临近最佳地点。远古还没有齐长城,但泰山及其余脉已于亿万年前的太古代形成。 “石坑庄”及其山地是泰山余脉。
小小石坑,巍巍泰山,多有趣的地貌反差,是同源同质石头把它俩牵连一体。
我在思考村南“齐长城”之于“石坑庄”的关系。我想到金庸“天龙八部”里的大理国,大理国有个“天龙寺”,段氏为帝者,每每当过一段时间,便会避位为僧,专心参悟佛学及武学。大理国每逢动荡或外人侵扰,寺里这些王室贵胄便以“后台老板”面目出手,力挽狂澜于即倒。这村南“齐长城”就好比“天龙寺”,是“石坑庄”的“家族祠堂”,是根魂家园,精神源泉。依我看,这“齐长城”岂止是“石坑庄”,是齐鲁大地,乃至是华夏民族大无畏的“尚武”精神的源泉动力。
齐长城是“齐文化”象征,齐文化是华夏文化“自信,强悍,进攻”基因元素的重要源头。齐长城连绵600余公里,把海岱文化联在一起,把黄河、泰山、沂山、大海联在一起,形成一个纽带, 这个“纽带”之于齐鲁大地,犹如万里长城之于华夏。
蒲氏不仅记载“石坑庄”,还真有关于“齐长城”的诗作“青石关”。
1670年秋,三十岁的蒲松龄告别妻儿老母,骑马从蒲家庄向西南走六十里路,来到齐长城青石关。关口两山壁立,连亘数里,山路崎岖,他单车徐行,几步一息。他策马进关,仿佛走进巨大的瓮盎中,只见两边山崖上,松柏衬着红叶,仰看蓝天,一行大雁鸣叫着飞向南方,他在崎岖山路上挽辔眺望,云海与叠峰相连,看不清哪儿是南行的路。幸亏有打柴的人用斧柄给他指路。道路更加狭窄,骑在马上的他不时触到山崖上的松萝。他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小心翼翼前行,马蹄动不动打滑,忽然,几声犬吠传来,才惊喜地知道出关了,低头看关下,炊烟之中,零零落落几户人家。这是蒲松龄《青石关》一诗中所描写他过青石关所看到的景致。
这诗写的是齐长城的青石关,青石关在蒲氏家乡淄博南邻。但这“瓮盅”及其周边自然风情分明是“石坑庄”。这“青石关”毕竟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关隘,不是常驻村庄,纷扰如市,没法推展成故事,细心而深刻的蒲松龄就把与“青石关”地貌相似的“石坑庄”写进自己的故事。
我在思考,大智慧的蒲松龄青睐于“石坑庄”的原因,是心血来潮,还是神往已久,精心所致? 我断定蒲松龄来过“石匣”,他于齐长城上,或九顶山、风坡山上俯瞰脚下这小山村,神思妙想,灵感突发,“石坑庄”三字呼之跃出。
鲁迅有自己的“鲁镇”,马尔克斯有自己的“马孔多”小镇,莫言有自己的“高密”王国,蒲松龄也有自己的“石坑庄”。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孤独的蒲氏哪能离得开酒,酒也丰沛了他的文学细胞,让他文思泉涌。不知何处是他乡。“瓮盅”般的“石坑庄”是蒲氏他乡,也是蒲氏灵魂寄托的故乡。一生颠沛流离,科举屡败的他,在这四周青石山的“瓮盅”里醉倒不醒,不问“瓮盅”之外凡间事。“石坑庄”外,你方唱罢我上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与他何干,他兀自不动,且享受“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气定神闲。
蒲松龄相中了这个与世无争,坚固厚实,温饱无忧,暖意融融,自成体系的“桃源”,他毫不犹豫的顺势让化作鬼魂后又转世的王六郎于此处担任“土地神”。不辞长作桃源人,在章丘“石坑庄”担任“土地神”,担任“桃源”族长,担任石坑庄“庄长”,其实是凄风苦雨的老蒲梦寐以求的至高目标和人生归途。这个梦想,只好假托“王六郎”替他实现。
有了蒲松龄和齐长城气息的“石坑庄”文质兼备,满脸春色。齐长城给了她巍峨骨架,“聊斋”给予她缤纷。这铮铮骨架就是“尚武”,这缤纷就是空灵瑰丽,是老村百年流苏灿烂漫天,是千年古庙香烟袅袅,是大雨后井泉汩汩滔滔,是袭人袭面之山花清气。
尚武,空灵,正是“齐风”之要旨。物质决定意识,物质亦是意识的载体,刚健空灵的“齐风”必然催生出钢铁般的齐长城,滋养出神奇空蒙的蒲松龄。
世上哪有“桃源”,世界是地球村,“桃源”哪能孑然世外。“桃源”,充其量是“首善之地”的代名词。而今的“石坑庄”山青水绿,树株成行,流水潺潺,落英缤纷。
五柳先生,柳泉居士,王六郎,他们若无恙,生存至今,当惊世界之殊。他们毕生追求的“桃源”在章丘“石坑庄”扎根发芽,幻化成真!
一个麦浪滚滚,东风暖吹的季节,我从“石匣”村东头走进“瓮盅”腹地,又从“谷底”崎岖攀上齐长城,我靠南面北,望穿黄绿梯田,俯瞰蒲氏笔下“石坑”,仰望如絮飘云。我知道这是龙山文化发祥地的千年气象。我的后面还有一座大青山在远远的看着我,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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