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世祖中统3年7月,济南,大明湖,一叶扁舟上,李璮峨冠博带负手立于船头,夏风微曛,满湖芙蕖若美人头上金步摇款款而动,若非远处城堞上几柱黑烟,还有随风隐隐传来的喊杀、金铁交并之声,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世外高人在泛舟吟咏。
小舟随湖波流荡,渐薄历下洲,铮铮淙淙的琴声自芦苇从间激扬而出。李璮精通音律,自然听得出这是《水龙吟》的牌子。正侧耳倾听之际,忽然琴弦“铮”的一声崩断,“大王既不以浊奏污耳为忤,何不现身赐教?以致野人琴弦断绝!(注 古人以为鼓琴时若有人窃听则会令琴弦无故崩断警示主人以备不虞)”语音苍老却又清越异常。
李璮手按剑柄讪讪走到芦苇丛边的茅亭旁。那抚琴者正盘膝地而坐,状貌高古,荆冠束发,青衫葛袍,膝头那张琴形制怪异,琴尾参差不齐,焦痕历历,十三枚琴徽非银非玉在白天竟也熠熠发光,最奇者便是琴面断纹居然如龙鳞排布。“曲臻天音,琴非凡品,这人却是什么来头?”李璮正自惊疑不定。那老者却仿佛看透他心思,拊掌大笑,“大王何必疑惧?不佞不过江山一废人,少年稼穑历山,中年浪迹中国,为后辈困囚江南不毛,衰朽时方得重返故地。虽家园已陷兵燹,然能于危城得逢大王亦是一大快事!”李璮疑虑丝毫未减,兀自按剑追问:“老丈如何得知俺是李璮?”“断的乃是武弦(注 琴有七弦,宫、商、角、徵、羽,文、武。相传前五弦伏羲始创时用以象征五行,周文王被商纣幽禁羑里时添加一弦,音色哀婉低回,名文弦;周武王伐纣添一弦音色清扬激越,名武弦),主听琴者乃是武人,济南城中武人,此刻能有听琴兴致者大王而外有何人哉?”李璮听罢面色一红,瞬间又如死灰——危城将破,城上士卒已大半阵亡,此刻只能尽起城中老少妇孺做困兽一搏,然城外史天泽、张荣、阿朮等所部皆是百战精兵,破城不过旦夕而已。
那老者的此刻却又拨动琴上剩余六弦,依旧是那首《水龙吟》,断去的武弦,被老者压拨文弦替代,音律竟是依然丝毫不差,老者倚声而歌:“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李璮瞳孔一缩:这是自己二十岁时所填的《水龙吟》,一直密藏箱箧,不曾示人,这老者如何能吟咏得出?“汝端的是何人?”李璮已拔剑在手戟指老者,老者轻弹李璮剑身:“不佞江山废人,行将就木之时与行将偕此城同做齑粉的大王相见岂非得宜?”李璮听罢惨然长笑抛下长剑,“今日便与老丈以鏖兵为歌舞做未央乐!”老者再次拊掌大笑:“今日不佞为大王抚《六弦操》,以壮冥途行色!”那琴弦轧轧做响,分明是床子弩上弦之声……18岁,李璮初上战阵,那“轧轧”的床子弩上弦之后,长矛似的弩箭如一片遮蔽青空的乌云,带着令人心悸的嗡嗡声向正在冲锋的骑兵飞来,每支弩箭着地前都会把一名骑兵连同马匹钉在地面,满地是被弩箭射碎的人马残骸;满耳是弩箭穿入人、马躯体时骨骼碎裂的脆响、内脏破裂的闷声,更大的声音便是垂死人与马的惨嚎,18岁的李璮呆若木鸡,身子一轻飞下马背,他是被他的亲兵踢下来的,那个和他同龄的亲兵此刻却与他的白马一起钉在地上,被射飞了一半的头颅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他,竟是安详无比;不知哪根弦竟挑抹出鸦群的聒噪——20岁时,那个薄雾笼罩的初冬清晨赫然重回眼前:河滩地里到处是尸体,金军的、蒙古军的更多的是金军裹挟来的百姓的尸体,鸦群和野狗在争食,李璮和他的斥候小队走近时,鸦群扑棱棱黑烟般腾起,落在左近的树林,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倚在李璮前面的一棵树上,他的双腿已被马蹄踏碎,地上那道长长的血痕告诉李璮他是从河滩一点点爬到这的,他嘴张的大大的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两只手在不断颤抖,一只眼睛血红的野狗正撕开他的肚子向外掏他的肚肠,野狗饿疯了,李璮走近都没有惊扰它,李璮拾起一支长矛戳死野狗,稍稍犹豫,把矛头一挺扎进男孩儿的心窝,那孩子抬起头对李璮点了点,就此死去。李璮长叹一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
“大王”亲兵气喘吁吁地跪在李璮面前,“大宋派夏贵大将军驰援,今已在城下”。“围城的蒙古大军呢?”“已撤围溃去”。李璮精神一振,派出残军与夏贵合兵,两路人马直驱大都,沿途汉家遗老旧臣纷纷投效,取大都,锁居庸,蒙古鞑子再也休想重回中原,“克复幽云十六州,中兴大宋,建400年不世奇功,我等为大王贺!”李璮立于大都城头受军民朝贺,凝目间见那顶盔掼甲的战士都只有半边头颅,那欢呼狂歌的百姓全是面色惨白的少年,一个个肚破肠流…李璮冷汗涔涔,耳边“铮”的一声,老者左手压住琴弦,右手抬起,微笑地看着李璮。
“钧旋毂转战不止,苍生劫难何时休?
乱世功业草垂露,白骨支离荒村头!
大王,赵家气数将绝,披发左衽辈方兴未艾,断续继绝非人力能及,大王不能匡宋室,尤可以以一命救满城百姓脱屠城之厄!大王思之!”李璮长叹:“百姓受俺拖累已是苦极,何忍再遭涂炭,便依老丈!”老者躬身道:“替阖城百姓谢过大王!”说罢,寂然无声,李璮再看时,老者已不知去向。蓦然惊觉,这草亭岂不是大舜的重华祠?
李璮派出使者,与史天泽订约:即刻开城请降,但求不依惯例屠城!璮,亦由诸公处置!天泽应允。
李璮为张荣部将所执,被史天泽斩杀于军前。天泽依约未纵军屠城。济南在刀尖转了一圈儿,得以保全。
【后记:李璮,其父李全,元初忽必烈册封的最有实力的汉地世侯。李全父子在宋、金、蒙元争锋乱世属于不折不扣的见风使舵的军事投机者。李璮正统三年四月自益都(山东青州)攻入济南,其后坐守济南三月,等待宋军及其他汉地世侯相应,然应者寥寥,坐失战机,7月济南为元将史天泽等破,李璮投大明湖自尽,水浅未死,执于军前,被史天泽斩手足剖心肝枭首。
李璮起兵目的众说纷纭,但其标榜的匡扶宋室却绝非其真正目的,最大可能是借忽必烈北征海都之机,出兵捞取好处做大实力,使宋元对峙格局继续维持,如此,其就仍能在宋元间左右逢源,挟敌国自重。小说里李璮的形象并非历史上真正的李璮!
小说中的《水龙吟》确为李璮传世的唯一词作,全词如下: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投笔书怀,枕戈待旦,陇西年少。欢光阴掣电,易生髀肉,不如易腔改调。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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