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俺爹在一家大型国企食堂担任负责人。小学一年级的那个中秋节,爹第一次领着姚叔来俺家。现在还记得姚叔那时是个唇红齿白长相很周正的瘦高个儿,腼腆得都有点手足无措,跟俺姥和俺娘打招呼时眼睛盯着脚尖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叫大娘、嫂子…俺叫他姚叔时的声音都比他大,不过俺一叫他,他更慌了,把嘴里的水呛得从鼻孔里冒出来…俺爹拍拍他肩膀,用胶东话给他说,放松点,别见外,到这你就是俺弟,这就是你家,一屋子都是你家里人。姚叔的紧张却一点没缓解,一会儿管俺爹叫叫主任,一会儿叫大哥…
俺姥和俺娘憋住笑,把从益康买的酥皮五仁月饼端上来,让姚叔吃,姚叔脸红得像红布,拈起一块儿大姑娘似的咬了一丁点儿,俺爹问他味道咋样,他还是臊眉搭眼地回答“味道也一般,俺在白案上用用心,明年做的能比他家好吃!”俺爹被他气乐了,“你小子可真狂!明年不买月饼了,就吃你做的!”姚叔还是红着脸却重重地点点头。俺爹和姚叔用他们的胶东老家话聊着天,俺爹说的多,姚叔却像闷声葫芦……
送走姚叔俺娘和俺姥笑的直不起腰,对俺爹说,你哪淘换来的这小老乡?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也忒老实了!俺爹叹口气说:“小姚从小没娘,他奶拉扯长大的,上月才从胶东招工上来的,他家村跟我家隔着几十里吧!在食堂学白案(面食)上的活,这孩子太脸嫩(腼腆)了。八月十五赶上周六,宿舍就剩他自己了,怕他想家,叫他来咱家过十五,没想到给你娘儿俩添了笑料了。”
此后小姚叔叔就成了俺爹经常提起的话题:别看这孩子不好吱声,脑子还真灵光,白案上的活儿看几眼就会;还能下功夫,这阵子又偷偷学红案(炒菜)上的活儿,我给他说不用偷偷摸摸,你能学的过来就学,让廖大师傅给你点拨,你要是有你小姚叔叔一半儿聪明,一半儿努力,我也不愁得慌了——这后半句是说给我听的…
那以后小姚叔叔也经常来俺家串门了,不再扭捏了,有时会帮俺姥做饭,带俺去逮蛐蛐,更多时候是跟俺爹讨论什么啥菜要到啥火候起锅,做啥点心发面要发到啥程度…都是胶东话,俺听不懂也不爱听。
第二年八月十五,已经是俺家座上客的小姚叔叔老早提着他自己做的酥皮月饼来到俺家——俺头一次吃馅料不是五仁或者枣泥的酥皮月饼,姚叔说这里面填得是广式的馅料:金腿、莲蓉、蛋黄…俺感觉这月饼太好吃了,益康的五仁、枣泥根本没法比…俺爹吃了一口却摇摇头说:酥皮配的就是五仁、枣泥,弄其他东西进去就乱了…这馅料还有其他材料,你走没走账?一句话把姚叔说愣了,这一丁点儿东西,就打操作中合理损耗呗。俺爹脸沉下来:你写好检查,明天上班就在交班会念,这材料钱我给你补上…小姚叔叔,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顶出一句话:哥,我回去写检查了!说完打开门就走了。俺姥和俺妈拉也拉不住他。俺想不明白,好好的,俺爹咋说翻脸就翻脸呢?拿出训俺的神气儿训人家姚叔,人家是认你当哥又不是认你当爹!
过了好几个月姚叔都不来俺家了。整个系统的食堂青年炊事人员比赛评比上,姚叔的蒸芙蓉蛋清糕和鲤鱼跳龙门拿了白案的一等奖和红案的三等奖,分管食堂的副厂长酷爱书法,亲自题写了这俩菜的榜书菜名。那天姚叔带着荣誉证书来到俺家,和俺爹喝了一斤白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次后姚叔来俺家来的更勤了,他来主要是借俺爹的那些字帖还有函授教材——他在练书法,还报考了函授的中文专业。两年时间,姚叔的赵体写得已经有模有样,函授的文凭也拿到手了。俺爹又把姚叔搬出来给俺做榜样:你看你姚叔,全靠自学,你呢老师教着你你都学的七零八落,你这脑子还有得救吗?…
姚叔的命运在这年春节迎来了转机。他给食堂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食堂门口,年初一那天,分管食堂的副厂长来食堂给职工拜年。一眼就看到姚叔的对联,副厂长注目良久,才说:这对联很见功力啊!这是谁的墨宝啊?姚叔腼腆地来到副厂长面前,副厂长有点不信——这毛头小子有这份功力?姚叔就在副厂长面前笔走龙蛇地又写下了一副对联,副厂长拍着姚叔的肩膀说:好小子!俺爹看到姚叔改变命运的时刻来了,急忙凑上来说:厂长,小姚可是我们食堂的文武全才,红案白案两开花、书法有功力都不说,他还是我们这学历最高的,大专学历啊!副厂长点了点头:好好干,有前途!姚叔则又一次腼腆地低下头。
姚叔进厂办当厂长秘书的调令是中秋节前下的。中秋节那天姚叔仍然像往年那样,来我家过节。他提着一提他自制的月饼,他说:哥,这回俺把原料钱给了领料员了,你放心吃就行!俺爹看了一眼饱满到馅子渗出酥皮的月饼,所有所思地说:有多大皮子包多大馅儿啊!姚叔出神看了一会儿月饼,用力点点头!
90年代,俺上初中了,俺爹的单位也面临改制了。那位副厂长担任了企业名下实业公司的老总,而俺的姚叔也成了副总。借改革大潮的巨力,姚叔干的风生水起。姚叔买车了!姚叔买别墅了…关于姚叔的“利好”新闻一个接一个,不过每年中秋姚叔无论多忙都会来俺家过中秋,但再也没带过他自己做的月饼,有时是一泡沫箱梭子蟹有时是两瓶洋酒,有时是一盒来自外国的洋水果,有时是澳洲龙虾…俺爹看姚叔时笑容却越来少,姚叔带来的东西也往往被他“拒收”,俺说:爹,你是不是看人家姚叔混的好,眼气才这样的?俺爹抬起手要打俺,叹口气手又放了下来。
俺要高考那年,姚叔终于出事了——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汽车、别墅被拍卖,那个漂亮的姚婶第一时间就和姚叔离了婚…
我们家的那个“准家庭成员”从此从中秋的饭桌上消失了,自小到大已成习惯,忽然凭空少了个人,俺觉得中秋节也不再是原来那样了,俺有点怕过中秋节了!
俺准备和女朋友结婚那年。俺爹忽然扭捏地跟俺说:孩儿啊,你俩稍微缓缓再结婚吧!那个钱俺要先拿去救急!后来俺知道,那年姚叔刑满释放了。俺爹问他有啥打算。孑然一身的姚叔说:没脸在省城呆下去了,虽然老家没啥人了,但分家时还给他留了间破屋,他的地也还给他留着。俺爹知道他说的都是给俺爹宽心的话——他老家哪还有啥房子、地了?一个50岁的半大老头去了那怎么活啊!于是俺爹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在老家做个小买卖,好歹混个温饱吧!俺结婚的那钱也就顺理成章地塞给姚叔当本钱了。那天正好也是中秋,俺爹和姚叔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吃着超市买的杂牌月饼,俺爹忽然又说了20年前说过的话:有多大皮包多大馅儿,姚叔咽下月饼用力点着头:哥,谢谢这7年每年中秋你都来监狱看我!月亮照着两颗斑白的头颅,这世界好像一下子陷入了回忆的寂静里。
尾声:女儿出生那年中秋,俺爹收到来自他老家的快递,那是一个上世纪80年代风格的点心包,包最上面的红纸用赵体写着:初心之味是最美的味道
——来自盈昃烘焙坊,“月盈则亏,日中则昃,一任宠辱顺逆,初心不变则自能安然恬淡…”俺爹咀嚼着姚叔小店的店名和留言,打开纸包拿起一块酥皮五仁月饼咬了一口,点点头:这回真的赶上益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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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