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升
我的家乡王顺廷是鲁西平原上的一个普通村庄,王姓于明初由山西老鸹窝迁此立村,因村中有一壕沟状水塘,于是定村名为王海子。立村约300年后,清朝初年,出了一个叫王顺廷的先祖,武艺高强,为人豪爽,名扬四乡,八十斤的大刀舞起来如烧火棍,后来就将村名改为王顺廷。
又约300年后,我出生在这个村庄,成了王顺廷的后人。如今王顺廷村有一千余口人,拥有一千六百多亩地。这些土地被沟渠、乡间小道分割成六七块相对独立的地块,每个地块都有名字。这些土地不是均匀地分布在村庄四周,而是东南缺、西北阔,家前、家东、家后地很少,家西、西北地多,西北广阔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六华里之外的韩庄店、康庄的村前。
最西北的土地地势低洼,夏天雨水大时,西北洼一马平川全是水,由于积水长时间滞留,成了蛤蟆的天下,每到夏天,万蛙齐鸣,声势壮观,于是西北洼就有了名字——蛤蟆坑。
我四五岁时,跟着父母来到蛤蟆坑。从家到蛤蟆坑没有直路,当时父亲用地排车子拉着我,沿着曲折的乡间小道,走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蛤蟆坑,从蛤蟆坑看韩庄店、康庄近在眼前,回望王顺廷却显得很远。所以蛤蟆坑的遥远深深地印在儿时的记忆里。
由于地势低洼,长期积水,蛤蟆坑成了盐碱地,雨量大时,秋庄稼经常颗粒无收。村民们为了把蛤蟆坑改造成良田,深挖台田沟,与沟渠疏通。由于雨水及时排出,台地上的庄稼有了收成。
后来由于气候越来越干燥,台田沟积水越来越少,台田沟里也种上了庄稼,出现小型收割机后,台田沟给收割庄稼带来很多不便,于是村民们开始填埋台田沟。我和父亲用了两年时间才把台田与乡间路之间的沟填平,这样台田就与乡间土路直通,上粪施肥、拉麦子、拉棒子秸方便多了。
每到三月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台田沟里野草开始生长。有一种野草是我们的美味,我们称为谷荻,就是白茅草的嫩芽,当谷荻露出地面,我们就轻轻地提出来,剥开外皮咀嚼,满口香甜,是我们的“口香糖”。提谷荻不能心急,心急易断,你需念动咒语:“谷荻、谷荻,出来放屁;荻谷、荻谷,出来娶媳妇”,然后慢慢提,“吱扭”一声就出来了。提着提着,要解手,直接就在茅草棵里解决了,我们就相互取笑对方“屙屎提茅秧,两不误。”
油菜花开的时候,有一种灰黑色的小虫子从泥土里爬出来,我们叫它“老鸹虫”,有豆粒大小,最喜在榆树下生长,在油菜花、杏花、桃花间飞舞,爬出地面就会飞,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交配、产卵、死亡。由于形态可爱,我们称它为小虫中的“大熊猫”。老鸹虫的一生虽然短暂,却装点了我们的童年的春天。
台田沟里种着丛生的桑葚和阴柳墩,桑葚用来养蚕,阴柳用来编筐,编簸箕。都说老鸹等不得椹子黑,其实我们更等不得,总是椹子刚长成个,还很青的时候就变成我们的美食了。还有一种昆虫最喜欢在桑树上休息,它就是长着长长的触角的天牛,锯齿状牙齿很坚硬,能轻松夹断小树枝,我们就让它夹它的触角,他照样一截一截的夹断,我们就称它为“会铡草的老牛”。
地黄是田间比较普通的野草,但地黄的花很好看,长喇叭状,象酒杯,红白相间的颜色,摘下来吮吸一下,花蜜很甜,我们叫它“酒壶花”或者“老鼠喝酒”,地黄的根是中药材,有止血功效。
夏天,父母在田间劳动,我们就顺着台田沟在蛤蟆坑的旷野中巡游,走得累了,就躺在沟坡上看高天流云。虽然水少了,但是青蛙还是很常见,要不怎么叫蛤蟆坑呢?我们把个头大、跳得远的身上有条纹的青蛙叫“花丽虎”,把同样善跳、叫声象唱戏敲的梆子的个头较小的称为“小梆子”,费好大劲才把它们抓住,敲着它们鼓起的白肚皮,笑着说:“伙计,怎大的气呢?”,然后把它们放掉。还有一种跳得慢的疥蛤蟆、背上长满疙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们从来不抓它。
叫天鸟云雀,我们称它野百灵,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当我们走过阴柳墩,它忽然从我们身边扑棱棱地飞起,高唱着直冲蓝天,从日出一直唱到晚霞满天,给我们的炎炎夏日带来一丝清凉。
麦子收完,棒子苗又长起来,棒子冒了天樱,秋天也就来了。我和东旭和小二叔如达到这里割草,顺便偷几穗嫩棒子烧烧吃,不忘把棒子秸一块连根搉断,我们称它为“甜秫秸”,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棒子秸都甜,当吃上没甜味的,嘴一咧,直嚷嚷“呸呸,马尿味”。
蛤蟆坑由于距村最远,没有水沟,所以乡亲们付出很多,粮食产量却赶不上其他地块。正是与父母一起劳动的时候,看到农民的辛苦,发誓要好好学习,离开农业地。我在乡初中毕业,准备到县一中上学时,由于地块调整,父母不用再到蛤蟆坑种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蛤蟆坑。
时光荏苒,我与蛤蟆坑一别就是三十年。近年,寻访蛤蟆坑,寻找自己曾种过的老地块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于是在中秋节回老家的时机,骑着电三轮,在家乡的旷野中飞驰,在乡间小路上狂奔。不大一会,就到了康庄村的村头,我立即意识到出村了。回过头来仔细辨认,提谷荻的台田沟没了,叫天鸟栖息的阴柳墩没了,玩过三棱草的乡间小道变窄了。三十年来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低洼不平的地貌却看不到了,乡亲们把土地平整的一马平川,机井遍布田野,庄稼年年大丰收。
三十年来人们拉庄稼的工具由地排车,升级为畜力拉车,又升级为三马车,收割庄稼的工具由人工镰割升级为小收割机又升级为大联合收割机,原来十天半月过完的麦收秋收,如今仅用一天粮食就能进家。遥远的蛤蟆坑由于交通工具的升级变得不再遥远。
站在蛤蟆坑的土地上,我陷入沉思,蛤蟆坑为什么叫西北洼,王顺廷与西北邻村韩庄店、康庄之间为什么六七华里空无他村,地势低洼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带着这些疑问,我翻阅了一些文献资料,得到一个结论,蛤蟆坑虽然在空间距离上不再遥远,但从时间距离上看,还真很遥远,蛤蟆坑连同邻村韩庄店、康庄村东的土地下面淹埋着一条古河道。
据《朝城志》记载,西汉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春,河决顿丘(今清丰县西南),流向东北,经观城、朝城注入漯川。《朝城志》又载:武水即漯川,发源于县城西南。《莘县地名》记载,韩庄店早在汉代就已有村,地名为韩王店,汉献帝初平年间曾作为东武阳县的县城。至今韩庄店还流传着东码头、西码头的说法,说明韩庄店临着大河,这条大河可能就是黄河,黄河改道后,旧河道因为是汉武帝督修的河道,仍称武水,黄河改道后,流经蛤蟆坑的大河逐渐萎缩,成了古武水的上源,古武水也成为黄河的一大支流。
韩庄店曾作为东武阳县的县城以及东武阳县县城遗址在朝城西孟洼的可靠记载,又韩庄店一带恰恰位于朝城西南方向,与“武水即漯川,发源于县城西南”的史料记载高度吻合。由此可见,古黄河曾经流过蛤蟆坑,蛤蟆坑一代曾是古武水的上源,韩庄店就位于古黄河以及后来的武水岸边,且因为是水陆交通要道,运粮船往来频繁,商业繁荣,古有东西两个码头,因临武水,韩庄店曾作为东武阳县县城就不难理解了。
后来由于黄河改道,武水上源补给水源越来越少,加上黄河泥沙淤积,河床抬高,古武水渐渐湮灭在历史长河里,但遗迹犹存。据老人回忆,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雨量大时,蛤蟆坑一代地势低洼,观城、王庄集过来的洪水淹没蛤蟆坑的土地,由西南流向东北,向朝城方向缓慢流去,水面之宽非常壮观。
遥远的蛤蟆坑啊,虽然失去了浩浩汤汤,浪涛拍岸的壮阔容貌,但承载的历史底蕴却是那么遥远。如果今后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证明,蛤蟆坑的土地下面淹埋的古河道就是古黄河、或是古武水,那或许就是我一生最伟大的地理发现,到那时,我就真正可以在蛤蟆坑的旷野中高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麦浪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天天撒着渔网看那运粮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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