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于世间不过南柯一梦,与你我已沧海桑田。
刑场设在杭州教坊,在西湖附近。初春,整个杭州都飘着读淡的花香。微风轻拂,水声潺湲,似有细细碎碎无边无际的隐语从天际洒下,洒在他头颅,他肩上,他眼里,连思绪都沁得湿润。他略微活动了一下禁锢在镣铐中的双手,深深嗅了一口气,耳畔传来湖边乐坊撩俏酥人的弹唱:“桃夭纷纷昔年笑痕,又风雪不见归人。”
他的头猛然痛了起来,十年前的记忆从山脚缓慢出发。
十年前的杭州,街道还是由大块大块的青石砖铺成的,石头缝隙间填满了绿绿的青苔。他旧日的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出生于书香门第,家境并非殷实,但却足以清茶淡饭,衣食无忧。和那个时代的所有读书人相同,科举考试似乎是平常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路径。寒窗苦读数载,他在书香笔墨间澎湃了心血,渴望有一天能走出书斋,奋袂而起,去长安博取功名利禄,光耀门楣。
书房正朝南,抬头便看得到窗外的窄长石巷,青苔幽幽。日日,他在此展开青色的竹筒,与诗书为友,用隶书小楷写下自己或深或浅的见解,时光在悄然中失落了界限。夜夜,她为他温着一碗绿茶,茶香氤氲,模糊了岁月。他读书时,她便坐在一旁,用竹绷撑起月白薄绢,悠悠用丝线穿过细针,绣上牡丹,鸳鸯,秋月,浮云,十分耐心而缓慢。有时他读的累了,便慢步踱到她面前,默默看着,眼神盛满温柔。她抬头,相顾无言,唇边晕开一片笑意。
初春他们也去爬山。她穿一双绣花鞋,鞋面绣着金鱼与花枝。他腰间挂着玉阙,轻轻一动便玲珑作响。他们牵手走到高山顶峰,从上俯瞰整个杭州城。温湿的阳光穿过不知名的树木,鸟声清脆,听得到树上种子崩裂的声音。他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轻语:“待将来功成名就,定不相负。”她只是笑,心却想,我只愿与你这样一同老去,孤僻自诗,清欢淡足,功名于我,不过是水上的落花,空中的浮云。
天渐渐亮了,刑场围观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手持菜篮的妇女三五成群,嘈杂的人声将他的思绪硬生生拉扯了回来。刽子手将他按倒在地,骨节痛得咯咯作响。他努力继续着回忆,可是记忆爬山似得越来越吃力。
五年前,也是初春,他终于踏上了北上赶考的道路。三月,桃花开得云蒸霞蔚,染红了整个杭州城。一匹瘦马,一包盘缠,一介书生,只带着一颗炽热的心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她为他备下薄酒,在家门前的山坡前为他饯行。她布衣布鞋,素钗簪发,上前低眉为他奉上一杯酒,眼泪打湿一片青衫。他虽不舍,而京城的繁华却吸引着他前进的步伐,终还是将命运这杯薄酒一饮而尽,将过去与她远远甩在身后,大步流星地向前。
而长安太嘈杂,他的满腹诗书被车轮与马蹄捣碎,疏朗远大的胸襟被脆亮的吆喝填满,他发现真才实学不过是一纸空文,要成功就必须以人格为筹码。他变得惶惑而沉默。起初,他想着反驳与改变,但他看见那些溜须拍马者官运亨顺,无真才实学者平步青云,而他虽朝九晚五,仍然受尽冷落与白眼。他一点一点让步,一点一点屈服,一点一点被世态炎凉打磨得铁石心肠。长安就像一个熔炉,他主动或被动地重新塑造着自己,也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刑场上聚满了人,小贩们嘈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穿着肥大官服的审判官前呼后拥,姗姗来迟。阳光变得刺眼了起来,他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他抬头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的思绪再次开始对焦,记忆的视野抵达山顶,豁然明朗。
在长安的五年间,他学会了带上假面,笑里藏刀,被人踩着也踩着别人向上爬。官场中逐渐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他的名字让人谈虎变色。他有了钱和权,也有了名和利。他欺压良民,强取豪夺,将他们的家财土地收入囊中;他勾结高官,买卖官位,从中牟取暴利;他心狠手辣,勾心斗角,将眼中钉肉中刺一一拔去,为一已之快无所不为。他夜夜笙歌,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只是偶尔午夜交替时分被惊醒,感到心脏的某个地方正在蠢蠢欲动,挣扎着复苏。他知道,那里面装着他。
而当有一天她真的出现在他的府邸门前,他却惶惑了。她像是墙上落了尘的旧画,在时光的抛掷中早早地褪了色。他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厌恶感,她是那么普通而低下,与他富丽堂皇的门府格格不入。他厌恶地转身回头,将她眼里还未消散的惊喜狠狠摔在地上,一如五年前的自己,残忍而决绝。
后来的事就像一场惊悚的噩梦,他未料到官场中比他心狠手辣之人大有人在。贪污、受贿、陷害,一项项证据早晨刚被呈上去,下午他就已经被没收了全部家财,获了个满门抄斩。自知无力回天,他花光身上最后一点积蓄,买通审判官,求他将行刑的地址选在杭州。
回忆至此,他终于哭了,发出儿童般鸣咽的哭声。行刑时间到,人群骚动了起来。他看到“斩立决”的牌子被用力一扔,看到围观者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到刽子手举起的大刀,看到她跪倒在人群中梨花带雨般的悲伤与无助。
刽子手的刀太快,快到我都没有知觉,只感到体内的血一点一点从身体分离开来,咬噬着我的生命。十年间的记忆如放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交替的过去与现在,像从枯朽的古井深处,经过无数的介质传到这里,被岁月磨出冷硬的棱角。
我张大嘴巴,“十年,十年……”
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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