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凡心
一
已是深冬。
公园里,风在冷空气的纵容下撒着欢地吹。一些早落的叶子随着风力的不均,在环绕公园的小路上起起落落,像鸟儿一样停一会儿,又扑棱着翅膀低飞片刻,接着像发现了什么又停下来……就这样好奇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些土星儿亦跟了上来,一条原来优雅的小路显得兵荒马乱。
老周沿着公园的路行走,眼前这一切令他心烦。风猛不丁又淘气了一把,似乎有意为之,老周微短且肥大的加绒裤腿儿顿时像一台寒冷的输送机,将一些凉气从他的脚裸处直接送到膝盖处。
俗话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尽管科学家认为人类活动的温室效应致气候变暖,而所谓“变暖”也只是相对而言。凭之前老周老当益壮和冷热均抵的“雄心壮志”,小雪之后的这点冷空气实在算不上什么,只是今天有所不同。
一个月前老周刚满六十岁,今天是他退休后的第三十九天。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时日尚短,老周还没有完全适应现在的生活,除周六周日外,他照样每天上午八点出门,当然不是去原来的工作单位,而是按时去公园。
每天八点半老周准时走进公园的大门。沿着公园的小路溜达几圈,再将公园内被人工剪裁的如云朵一样的小广场一一踏遍,这才回家。
老周觉得自己很难融入当下的生活,似乎疏离于身边的一切。那些温暖的、可爱的事物,此时亦觉得异常遥远,唯有梦里才能触及片羽。
说来奇怪,老周公园行走的时间与上下班的时间完全吻合。不知是时间眷顾着老周,还是老周挚爱着时间,每次他走完那条环绕公园的小路,再从公园入囗开始,将小路两侧那些供人工休闲的小场所一一走遍,有时也到那百十米的城墙上走一趟。说来奇怪,无论哪一次、多绕了那些地方,还是上了几次厕所,老周都会在预定的时间内来到公园大门囗。
每当这时,老周习惯性地看看表,嘴里像以前一样不自觉嘟囔一句:“哟,这么快呀,又到了这个点!”每次都像遇到时间的意外——没有惊喜,有的是惊诧。
老周这个珍惜时间的人,就这样在惊诧中度过了自己的半生。
公园里,老周踩着落叶像踩在自己不尽利落的衣衫上,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很不自在。这一点跟以往走路大相经庭,仿佛走在一条拐了弯的陌生的路上,亦步亦趋,走得也很不踏实。
有一天上午,老周甚至听到有一位老者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别在我的路上走,回到你自己的路上去!”
不仅如此,从公园到自己住的小区门囗,这六百米车水马龙的大街好像也不待见自己。走在街上老周感觉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避开那些拥堵的人流,怎么绕开那些横冲直撞的车辆。
退休后的这些天每每行走在上面,老周都惶恐不安,好像偷了别人的路一样。
老周像一片飘忽不定的白云,找不到自己合适的立足之地。
二
终于,老周被一辆老年代步车撞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老周获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任由那些滴点顺畅而又史无前例地流进他的身体。所有的路在他被撞的那一瞬间似乎也都停下来,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老周倍感舒坦,好像这一刻等了很久。
撞老周的人姓王。
老周被撞的脚裸骨折。老王陪老周去医院,120车上,两个人一问一答,两句之后都乐得哈哈笑。这一笑惊动了伤处,痛得老周呲牙咧嘴。
原来两个人曾在一家企业呆过。老王曾是仓储部主任,老周是厂里的设计师,后来因工作需要,老周被安排到公司另一家企业。他们在一起共事的时间不到五年。一晃过去了四十年,两个人都没有认出对方,只是名字却记忆犹新。当年他们都是厂里的骨干,经常在一起开会。时间改变了彼此的容颜,若不是老王闯红灯,他们可能这辈子不会再重逢。
退休之后,老王拾起了年轻时的爱好——拉二胡。撞上老周的那天,他和一群老哥老姐在小区的广场上唱戏,马大哈的老王第一次接孙子,设的手机闹铃是孙子放学的时间,而不是从家走的时间。去幼儿园接孙子走得心急火燎,在公园路口急着闯红灯赶时间,就这样撞倒了斑马线上的老周。没想到这一撞竟然撞出老周与老王的“再续前缘”。
老王个头不高,皮夫黝黑,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只是那双小眼睛很有神,并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灵气。六十九岁,按理说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看透了一切,眼睛里融入的是老年人该有慈善和柔和,而老王的眼睛里却有着年轻人的灵活和锐气。
要说长相,老周比老王长得周正:一米七八的个子,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睛,高鼻梁,用老百姓的话说“长得牌子很正”,可谓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六十岁的人了,依旧风度翩翩,不减当年。
每个人的特点不尽相同,并且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外界展示着自己的人格魅力,让别人爱上他或者喜欢他。
老王在厂里工作时,车间的年轻人喜欢跟他开玩笑,都说王厂长一张铁黑脸极不耐看,眼睛却像夜空皎洁的上弦月一样明亮,在车间门囗瞄一眼,谁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也有人背地里说,王厂长哪里都没长好,只有那双弯刀一样的小眼睛还说得过去。这话传到老王耳朵里,他嘿嘿一乐说:“这话还蛮有道理嘛,就是这双眼睛让我当上了管生产的副厂长,我还得感谢它呢!”
如今还是这双眼睛,却让他撞上了老周。其实也怨不得眼睛,都是着急惹得祸。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周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之后便出院回家休养。至于医药费,除了医保报销外,老周自己花了六千多点。老王带来一万块钱执意赔偿老周,老周拒收,老王趁老周上卫生间的工夫偷放在他的枕头底下,幸亏老周及时发现。他让儿子从四楼追到楼下,硬把钱塞给了老王。
老王过意不去,回家跟老婆商量补救对策。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天,两个人一致觉得唯有去伺候老周是上策。老周却坚决不同意。他说妻子退休在家,根本用不着老王来伺候。
老王执意坚持,最终老周妥协了,没再拒绝。
一切又归于平静。
三
老王每天按时来陪伴在家养病的老周。所谓陪护员,说白了老王只是来陪老周聊天的。应老周的“要求”,还带来了他刚买的那把二胡,老周想听的时候就拉两下。当然,老周媳妇想听也会拉。
老友相伴自然无话不谈。
在老周的思维意识中,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不宜再结识新朋友,正所谓“衣不如昨,人不如故”,年轻时交的朋友感情真挚,彼此年少,友谊的种子温良纯厚,能一路长存不息。
当年,老王虽不是老周最亲近的朋友,但五年的时间里,他们的热血青春曾经同为一家企业挥洒过,如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彼此存着许多共同难忘的记忆,多年之后再相遇,那些记忆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当年建立的不甚浓厚的友情,经过时间的沉淀,再遇见亦显得弥足珍贵。
也的确如此,人这一生中,唯有年轻时的一切最值得回味。那是一片广袤神奇的土地。那里盛开的鲜花敲打着心灵的天窗,推开是一片蔚蓝和一片耀入生命的橙紫;那里的树木结出的果子,放在嘴里即便涩得拽不出舌头,过后咂摸起来滋味依旧甘甜;那里生长的没过马蹄的浅草会延续在整个生命途中,看似平谈无奇,却比妩媚多姿的花朵更耐人回味,也更令人眷恋。
老王每天陪伴老周,他们聊得话题很多也很广。当然,最多的自然是他们共事的那段岁月。
老周偶尔也会让老周教他拉二胡。只是老王的那把二胡像八九月大的婴儿——认生,在老王手中百般流畅,怎么拉调都正,一到老周手里就像破竹箩——盛不住一丝音乐。任老周把捏了半辈子笔杆子的经验都用上,仍都拉不出一声和美的声音。老周放弃了。他觉得他的下半场开辟新的爱好不实际,还是与文字为伍的好。
年轻时,老周业余时间喜欢舞文弄墨,经常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大的散文或小说。与老王剑一样大小的二胡相比,老周觉得笔的温婉才是他的最爱,更何况在文字里会遇到美好的爱情和她……
一天下午,忘了是老王来陪老周的笫几天,他们俩聊到了当年。
……
“我上班的时候虚岁十六岁,接父亲的班。”老王说完,慢悠悠地吐出在嘴里藏了半晌的烟,虛着小眼睛一幅很享受的样子,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上班就跟着张师傅学徒,后来成了别人的师傅,当师傅的最后两年还跟随厂长去了桂林和呼和浩特。”
“你跟厂长出差的事我怎么没印象呢?”
“都是你调走了之后的事。”
“我说呢!”老周觉得自己记忆力蛮好的,当年的许多事都有印象,还纳闷咋对老王出差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人生像一次仅有的旅行,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再也回不出了。想想那时候多好啊,我们都年轻!”老周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啥气,人都是这么活过来的。”老王说完不自觉也叹了囗气:“活着活着就老了,我媳妇刚退休时整天在家念叨,总说还没觉得老呢就退休了,后来又很不情愿地加入看孩子的大军,十多年过去,孙女都十岁了,如今也早已习惯了。”
刚刚退休的老周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刚想张嘴又被老王抢了先。
老王接着又说起自己:“退休对我来说很好接受,把青春奉献给了工厂,长期伏案工作,加之年轻也不注重锻炼身体,腿也落下病根,有一段时间医生警告说,‘老王,你是不是非等到截肢那一天才注意休息!’还好,也该退休了。”
“现在咋样了,腿还疼不?”老周关切地问。
老王笑呵呵地说:“你说奇怪不奇怪,退了休,腿脚越来越灵便了,现在基本上没什么感觉。”
“退休,退体。”老周本能地念叨了两遍,稍作停顿又解释说:“所谓退休,就是锐气退了,便被单位休了。”
老王听了哈哈大笑:“老弟呀,还是你解释的有道理,正所谓人过四十天过午,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自然没了锐气,‘被休’是再所难免的事情。”
老王仍觉得意意犹未尽:“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服老完全可以开启第二春——自行创业,或者将之前的业余爱好拾起来,说不定还能搞出名堂来。”
老周点了点头。他觉得老王的话不无道理,眼睛不觉间看了看老王,却意外地发现老王的小眼睛正聚焦在自己出了点汗的脑门上,好像那里正放映着一段倒带的影像,让他想起了什么。
老王自行呵呵的笑起,笑完了才说:“老弟呀,说到‘年轻’两个字,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老王努力睁大那双明亮的小眼睛防御似的朝窗户外瞄了一眼。
下午的阳光鬼魅地撒在老王的脸上,眼睛里折射出水波一样的光芒,老周无意中撞上,对老王更是心生无端的好感。
人就是这么奇怪,对一个人的好是莫名的无厘头的。因一滴水而喜欢上整片海洋,这种喜爱更无法说得清。
“别看了,她早走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在广场上跳得大汗淋漓了。”老周掐灭了手中的烟,接着说:“有话就说,咱哥儿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还记得当年师范毕业的小赵吗,女的。”“女的”这两个字老王加重了语气,唯恐老周听不清楚。
“当然记得!”老周倚着被卷,身子不自觉向床边倾斜了点,扔掉手中的烟蒂,将两只手放在后脑勺上,呈现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周,他怎么会不记得小赵呢?
小赵是厂长亲自从一所高校聘请来的高材生,主要是给厂长写材料的:师范毕业,文才斐然,又写的一手好字。一年之后被提升厂长助理兼秘书。后来亦因此绯闻缠身——先是无中生有,后来成真,再后来不得不辞职。
老周是厂里的总设计师,当年因工作需要经常出差。
小赵刚来时间不长,随厂长到深圳那边去参加研讨会,那次老周也在厂长列出的人员名单里。小赵与老周因此熟识起来。
在小赵眼里,长他五岁的老周像位大哥哥,初来乍到,不明白的事,不好问厂长就问老周。
老周回想起来,也正是从那次开始,小赵忙完手头工作,经常趁厂长不在的时候去老周的设计室。
老周是厂里的主管设计师,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和同事在旁边的大设计室里描描画画,亦或探讨一些设计上的问题。
从深圳回来,前后不到四十天,小赵来过五次。这件事在厂里不大的“和尚室”(设计室清一色男性)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后来小赵一进门,同事便异囗同声地说:“赵秘书,来找周哥呀……”
有一次小赵走后,一位年龄小的同事开玩笑说:“周哥,赵秘书是不是看上你了,你可得把持住,小心回家嫂子让你跪搓板。”
老周摇了摇头,笑着将手中卷着的稿纸卯足了劲儿抽了过去:“让你胡说!”
小赵每次来的确都有工作上的事请教老周。老周觉得这没什么,一切很正常,同事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这一天小赵又来找老周,老周正好在自己办公室看资料。哪里知道这件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第二天,厂长黑着脸把老周叫到他的办公室,问老周:有人推开你办公室,发现你们俩抱在一起,小赵还哭哭涕涕的,说你们已经难舍难分了,小周啊,以后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小赵刚来,影响不好……
老周一听蒙了。这都哪跟哪儿啊?怎么越传越邪乎。要说拥抱在一起,的确有这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小赵来找他,他正一个人在办公室看资料,小赵进门便趴在老周对面办公桌上哭起来。原来小赵被厂长骂了一顿,一时无法接受。
弄明白事情原委,老周觉得小赵这种状态被同事看见不好,顺手便关上门,倒了杯水放在小赵跟前,拍了拍小赵的肩膀安慰了半天。
老周说:“这算点什么事,挨领导训很正常,说明自己某些方面做的不好,以后注意就是了。”
哪里知道小赵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趁机扑在老周的怀里:“周哥,我受不了了,我想辞职!”
“工作干得好好,至于吗?冷静冷静......”
老周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很尴尬。他侧着脸,轻轻掰开小赵放在他肩上的两只手,重新将小赵安抚在椅子上,刚想回到自已的坐杌上,有人敲门,老周想也没想,很自然地说:“请进!”
车间技术员小张来拿图纸,他来的时候小赵已经冷静下来,再说小赵扑在他怀里小张明明没看见。老周觉得这件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过,嗅觉灵敏的老周却意外地从厂长的话语里咂摸出了一丝很奇怪的滋味。
“厂长吃醋了?他招聘小赵别有用心?”老周不是多事的人,心里想的也从不外露,包括他身边的人(后来证实老周的预感是正确的)。
厂长的谈话在老周心头敲响了“警钟”,之后再没有发生过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之事。小赵似乎也受到了训诫,来的次数较之前少了。
如今老周再回想多年前发生的这件事,有了新的理解。他是无意的,而小赵对他的确是有心的,后来还向别人打听过他,听同事说知道他已经结婚小赵很失落。
“小赵是个好姑娘,我和她之间是清白。”一想起小赵后来的遭遇,老周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赵剃头刀子一头热,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若未婚,你们俩倒是很不错的一对,只是造化弄人。”老王迷着小眼睛像透视镜一样,“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人们的想象。厂长也真不是个东西,五十好几的人硬是糟蹋了小赵,媳妇还像个泼妇一样到厂里大闹,搞得小赵身败名裂,还得了抑郁症,你说图得啥?”
过去了那么多年,再提及这件事,一向不紧不慢的老王多少带了些情绪,最后更是拔高嗓门,似乎想用声情并茂的语言重新开劈出一条属于小赵的光明坦途。
老王觉得人这一生所有福祸都是欲望所致。在老王这里,任何不切实际的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的境遇都会遭到批判。厂长都过了五十岁的人了,已经步入人生的下半场。老王觉得,这个年龄的人不应该再被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真正的幸福应该来源于一颗坦荡的心。
东窗事发是老周调走后第二年,离小赵的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厂长和小赵被厂长老婆堵在一家高档宾馆的床上。厂长给小赵准备的那份厚重的婚嫁经费存在一张银卡里,也被老婆挂失了。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老周一脸的同情。
“谁知道呀,光知道被她姑姑接到沈阳去治病,从此杳无音信。”
两个人谁都不再说话。
小赵的懦弱以及她不幸的遭遇如同埂子,阻碍了他们畅快地交流。此时,沉默像一道时光屏障。
“看来这人生的下半场的确得好好想想,任何自由都是有代价的。”老周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滋生了些许的失落。
大概过了三两分钟。
“问—世—间,情为何物?”老周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调侃了一句,打破了先前的沉默。
“直教生死相许。”老王接了下一句,之后那双狡诈的小眼睛骨碌了半天,又煞有介事地说:“老弟啊,这‘闲情’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有闲心的人闲得蛋疼才去碰它!”看似粗俗戏谑的语言,老王说得很诚肯。
老王信奉“简单”二字。他说大半辈子过来,才真正悟出:简单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一旦复杂了,道路会变形,人也被各种纠结和忐忑挤兑得不成样儿,还怎么生活,又何谈幸福。
老周看似会心一笑,老王的话却像零乱的石子塞进了他的内心深处,那颗原本还没安定下的心,此刻更显得有些莫名的焦灼。
他不想与老王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对情,老周另有解读。他认为人这一生必须有情有爱有憧憬,哪怕不现实也无妨,只有这样活着才有意义。
四
三个月过去了,老周的脚基本恢复了。只是受伤的那只脚踩在地上还是有些不踏实,像没焊好的钢条疑心工人偷了工,老周不敢着实地用它撑起这一百七八十斤的肉体。
老王在老周的强令之下正式“休班”。
老王不来,老周的世界里恢复了往日的空荡和寂廖。
往常这个点老周和爱人会午休一会儿,两点四十左右老王准时到,老王一到,爱人便开始换衣服、准备行头,去公园跳广场舞。
这一天是老王结束陪护的第三天。爱人回娘家了,早晨刚走。岳父病重,这次她大概要在娘家住几天。
老周看了看表,一点零五分。他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在客厅里找了半天,终于在茶几边上的抽屉里找到了半盒烟,还是被一本笔记本盖在底下的。老王不来,老婆又开始管紧了。
老周卧在沙发上,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囗,吐出的烟圈袅袅婷婷地向天花板飘去,似乎在帮助老周释放出了身体里的某种渴望。墙上的石英针嘀嗒嘀嗒的响着,似乎更加重了老周的寂寥。
夜深人静,亦或一个人的时候,老周的情才会从生命深处渗溢出来。他觉得它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拥有它是一种甜蜜的享受,是一种灵魂的醉舞。
老周在不惑之年遇到比他小三岁的她。她是她的同事。她,爱说爱笑,为人热情、坦率,老周被深深地吸引。更重要的,老周觉得女人有一颗赤子的情怀,说说笑笑像个孩子,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每次见到她,他迫切地想表示些什么。他觉得那么满的爱至少需要一次透彻的表达。
“表达完之后呢?”老周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其实老周也很忐忑。他不知道该怎么拥有这份稀世难得的感情。
人有时候很悲哀,同床共枕的另一半同样是命运赐给你的,过了很多年你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个笑话。别人眼中所谓的“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简直狗屁不是,污言垢语早已经将家玷污。爱,早已成了飘零的柳絮,跟随时间走远了,走得再也找不回来。多少年了,夫妻间没有尊重,没有理解,更没有了飞鸟一样不落凡尘的爱情。
人到了五十岁,有足够的心智去了解和认识一个人。遇到了她,老周觉得遇到了世间真爱。
相处久了,老周越来越感受到女人的好,觉得女人小小的身躯里拥有一个豁达而又宽广的世界,为人处世不像一般女子那般斤斤计较。当然,女人有心事也从来瞒不过老周那双慧眼。
同样,老周的体贴和善解人意令女人倍感欣慰。女人在老周面前亦毫不设防,觉得与老周相处很随意也很踏实,从来不担心什么。
在女人眼里,老周如同最好的哥们,用当下时髦的话说,女人一直把老周当成自己的男闺蜜。若一两天不见,工作之余,女人心里偶尔会想起老周,再见一定会问他干什么去了。老周亦是如此。
春天的一天,女人忙完手头的工作溜达到老周的办公室。
停暖后的这一个月对女人来不好过,她怕冷,在办公室坐久了觉得浑身冰凉。
上午的阳光穿窗而入,刚好照到老周坐着的位置。老周和那片晒着太阳的桌面,看上去像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珠贝似的光芒。
“太冷了,手冻得冰凉冰涼的。”说完女人想也没想,便把手放到老周被阳光晒着的办公桌上。老周不自觉伸出手,将那双小手握在手中说,嗯,是挺凉的。那双诱惑的小手,在老周的手中仅有片刻光景,便跟随女人来回溜达的脚步走远。老周满眼的柔情,跟着那双小手在不大的办公室晃悠了半天。他很想再一次将它握在手里,也仅是一想,他仍旧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
老周抬头看了看窗外。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闭着眼晴,脸朝着敞开一半的窗户,让外面的风和平和的阳光尽快安抚下那颗躁动的心,让它立刻、马上安静下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老周转过头来,目光回撤的瞬间正撞上女人看过来的眼睛,老周发现有丝丝缕缕的俏皮掩藏在里面,有待发泄。老周幸福而又耐心地等待着,并掩饰着期待,将目光转移在面前的报纸上。紧接着如期而止的俏皮便跟了来,落在他盯着的地方——女人的手像一把带有温度的蒲扇,遮挡着一切。
老周的眼睛里、心上,甚至整个世界里,在那一刻只有那只纤巧的小手。它像妖精的衣衫,在老周的眼前一晃,又在他的心海里朴棱了半天,老周想伸手去拽,它却“倏地”一下,像燕子一样又飞走了。
老周笑了。她也笑了。多么幸福的画面!这一幕深深地烙在老周的心壁上,永不磨灭!
女人喜欢下象棋。凭良心说女人棋艺很烂,用网友的话说“不爱思考,不适合下棋”。
女人下棋就像锄地,看到哪里就随便在哪里锄一下,从来不纵观全局,偶尔蒙对了几步,看似柳暗花明,最终一手好棋照样下得稀巴烂——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有一次工作闲暇,老周像往常一样去女人的办公室。女人正在下棋。老周站在女人身后观棋,眼看着快成了死棋,再走错一步死定了。老周忙说:“等等,先别走!”
女人仰着脸看着站在身后的老周,问他:“该怎么走呢?”
老周微微低着头,眼睛没看电脑屏幕,而是瞅着女人红润的嘴唇。女人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一块温润的磁石,老周的眼睛被牢牢地吸在上面,吸得紧紧的,连喉咙也跟着受到影响,嘴也不听使唤地极力想去靠近。老周努力克制着自己,身体依旧有一股电流通过。
老周久不回答,女人仰起脸想从老周那里寻找答案,迎面却撞上盯着自己嘴唇不放的老周,顷刻间想起了什么,脸腾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女人连忙低下了头。
老周稳了稳神,将手轻放在女人握着鼠标的右手上,帮她走棋,女人站起身,借机抽出被老周握暖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老周和女人的关系和从前一样,有什么烦恼的事或开心事照样来找女人倾诉。女人亦是如此。只是两颗心似乎莫名的离得更近了一步。
整整五年!他们彼此爱着恋着对方,却又像隔着一层雾——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五年之后,女人调走。老周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最初,老周的脚步依旧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向女人工作过的办公室走去,看到熟悉的电脑前坐着的却不再是那个人,而是被另一个人代替。每次老周都失望而归,像从梦中醒来,显得失魂落魄。
终于,老周拨打了女人的电话:“我心里一直有你这妹妹!”电话那边,女人轻轻叹了囗气:“哥哥,我懂!”
“到了这把年纪,能彼此爱着、牵挂着,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是不是不能奢望太多?”老周在电话里问她,那声音分明像在自语。
过了好大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仿佛从严冬的红泥火炉边经过——携裹着温情和一冬的无奈。
想到过去的五年就这么白白错过,老周有些后悔,没有为爱冲动一次——借机吻她。很长时间,那张因仰望而微微张开的唇一直在老周眼前晃悠。
有一天午休,似睡非睡中,老周突然有了勇气,他朝那张诱引他情欲饱满的唇深情地吻去,迫不及待地表达着自已内心汹涌澎湃的爱——且坚定而又执着。没成想,却出乎意料的被一股怪味彻底地惊醒。
老周睁开眼睛,枕边一个破碎的橡皮泥娃娃,在光的折射下,唾液的光亮尤其耀眼。
外甥女前几天带着她的橡皮泥来家里玩,走时落在这里——一个有模有样穿着彩裙的洋娃娃,爱人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对他开玩笑说:“晚上让个小美女陪陪你。”没想到还真惹了祸!
老周看着被他“祸害”得四肢不再健全的泥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个小美女大卸八块。
反正也睡不着,老周坐起来,又学着外甥女的样子,把每种颜色的橡皮泥搓成圆柱一一排放在盛橡皮泥的塑料盒里。
不大一会儿,那位穿着花裙子,头戴蓝蝴蝶结,脚穿黄皮靴的小仙女消失了,只剩下五颜六色的橡皮泥,规规矩矩地安放在圆形的塑料盒里。
规矩的美像一道彩虹瞬间划过老周的天空。
老周想起前一段时间遛弯时碰到她的情形:她挽着爱人的手臂,那一幕格外刺眼。老周的心莫地疼了一下。
老周希望她一切都好,可真见了那好,心里却又有了某种落差,仿佛那好是故意来伤他心的。老周心里产生了一种怪怪的说不出的滋味。
五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有的人天生是生活的弄潮儿,像条鱼儿,在哪一片水里都能寻到适宜自己生存的氧气;有的人则不同,生命的走向一旦与性灵与信仰相违背,整个人亦像陷入了沼泽地,很难走出来。想获得生存的力量必须让心灵有所依附。老周属于后者。
此时老周又想起了她,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他心里万分的不是滋味,不知道该怎么拥有这份感情,——既怕失去,又怕影响到彼此的生活。
心里住着一个人,不时想起她,这是一件多么美妙和幸福的事情!老周觉得上天真是眷顾自己,在他最难熬的那段光阴里,把她安排在他的身边,宛若把他丢进了幸福的海洋,生活亦因此显得多姿多彩。老周甚至一度觉得她是来解救他的,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六十岁的人了,还拥有这般纯洁的爱情,老周无比地珍惜。只是有一点,虽然到了这把年纪,老周的心还像年轻时一样不会掩饰,每次见到她都会激动,会心潮澎湃。
女人调走以后,有一次因公事去他的办公室,老周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眼睛羞涩的不敢看她,他怕情不自禁暴露心的行踪。他认为爱了就是爱了,他无法掩盖自己真实的感受,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他办不到。
一起去的同事多少也看出端倪,不过人家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见不到十分想念,见到了躲躲闪闪,老周有些生自己的气,这简直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周自己也明白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
而老周的人生箴言又与老王却截然相反。他觉活着离不开情,一个没有情的生命充其量不过是行尸走肉。他又是一个很执着的人,他认定的女人会一辈子念她的好,一辈子不离不弃。越是这样,老周越不安,怕自己火一样的热情搅乱她,影响她的生活。
如今,一场车祸给老周又多了一次生命体验,令他感触颇多。
躺在病床上最初一段时间,尽管由老王陪着,可老王毕竟是外人。都是媳妇在床前忙活:擦洗,喂饭,端屎端尿。老周从心里很是感激,尽管以前经常吵架,也曾多次有过离婚的念头。
她呢?是妹妹?是知己?是情人?老周也说不清那个身份最适合。他打心眼里喜欢她、爱她,在心里也曾有过冲动。但他们从未有情人之实,更像是灵魂的伴侣。
老周想起前几天老王说过话:“中年人的情爱胜似罂粟,天马行空没有根基,看似美好,激情褪去大都一地鸡毛……”
老周坚信,在他们之间决不会像老王说的那样:有一天彼此成了陌路,迎面碰到连个招呼都不打。在老周看来,这份深厚的感情早已超越生死,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属于人们的爱的铜墙铁壁。
“可是彼此都是网中人,不自由,又该怎么令这种感情于世长存、与生命同在呢?”每每想到这些老周会急得跺足捶胸,想急于找到解决的办法,甚至有一次冲动到想去女人家里找她。还好,老周毕竟是老周,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喜欢看书的老周也经常在文学故事里寻找爱情延续且能长久的路径。无奈,故事就是故事,充满了理想主义,承载着人类生活中许多不可能实现的美好的素愿。老周更深切地明白,无论是女人还是自己,都不可能为了这份爱而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奋不顾身——不管周围的一切自私地去享受。
老周不止一次地抱怨这该死的人生,不能如愿的去生活。每每抱怨之后却又感念这美好的人生,让他遇到了她。
老周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忐忑。
“你说,我该怎么办,把你藏在我心里行吗?”老周有些忐忑不安,他站在窗前,盯着手机里她的电话号码在心里问她。
“行,藏得深一些,表情嘛,再圆滑一些,别人看不出来就行。”
“我办不到怎么办?”
“傻瓜,你不是很早就想加入市作协吗,退休了,有的是空闲时间,拿起你的笔把我写进你的小说里,说不定还能发表,你的梦也实现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
调皮的笑声和回话的语气如此清哳,分明就是她!老周不自觉转过身:屋里依旧空荡荡的,唯有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晃动。
难道是幻听?
老周急匆匆地向书房走去……
“亲爱的,希望你一切安好,这份深情若能像山涧泉水长流不息,想来唯有淡淡的拥有……
文字是我的伴侣,你是我的情人。
今生遇到你是个美丽的意外……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觉到……
想你了。
窗外春意阑珊,从此我们在文字里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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