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於恢
夜晚翻看作文本,突然看到金铭在上面留下的字迹。记得她当时不会写作文,我就让她拿这篇作文作参考。字迹清晰,犹在昨日,可惜已经是物是人非。
如今想起她,仿佛她还是那个跟我相处很好的女孩子。她曾经问我,能不能请她吃饭。也曾经问我,我的名字是不是自己后来改的。我说:“我本来就叫於恢,我的名字是出自《道德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笑着说:“我不信,肯定是你自己改的,——你父母肯定没这么有文化。”
当我问起她的名字有什么寓意的时候,她在纸上写下“金铭扬光”四个字。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叫朱金铭,我妹妹叫朱铭扬,我还有个弟弟叫朱扬光。”我沉吟片刻,又问她爸爸做什么工作。她说:“爸爸在外打工,妈妈在家。”我说:“看你妈妈对你挺严厉的,你以后肯定会很有压力。”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见过她的妈妈,那次来辅导班的时候,把她数落了一顿,说这次的成绩又下降了。朱金铭倚在门边低头不语,任老师就给家长解释,说也不能把分数看得那么绝对。我翻看朱金铭的朋友圈时,知道朱金铭还在学习国画。问她现在考到第几级时,她说:“已经考到第九级了。”我赞叹说:“那你可真是一个才女呀!”
中午我们就一起回学校,有时候我请她改试卷。有时候没有试卷,她也跟我一块来办公室,站在我的办公桌前翻看我的课本跟备课簿。我指着备课簿上关于教育的名言,有意跟她说:“你看这些名言,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好老师。”她笑着说:“嗯~你这就叫做自恋。”她悄悄问我:“老师,你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六年级的卷子?”我说:“怎么找呀?”她说:“你是老师,就不能偷偷拿一张吗?”我说:“我又不是六年级的老师,我可没机会去拿。我要是教六年级,肯定就给你找一张了。”
课间大休息的时候,看到门外飘过一道人影,我就猜到一定是她来了。走出门来看时,果然是她,我们就站在走廊上聊天。
我手里正拿着学校里发的一本教材,跟她说:“你看,罚站、扭耳朵、打手心、打屁股,这些全都属于体罚。”她笑着说:“老师,这些你肯定全都干过。”我说:“是,要不然就没法上课,只要不过分就行了。其实咱们学校的老师都打学生,有些领导比我打得更狠,我其实已经算是很温和了。”朱金铭说:“我们的科学老师就打学生,而且直接打脸。”我说:“那你们还不去举报?”她说:“有人举报过,根本没用。”我逗她说:“那你们就带上手机,等你们老师打学生的时候就拍下来。然后再去举报,有了证据肯定就行。”她说:“谁知道老师什么时候打学生,而且老师也不让带手机。”我笑着说:“我们高中的时候也不让带手机,只要发现就没收。学校说,是为了不影响学生学习,其实就是为了剥夺学生举报的权利。”
我给她看手里的教材,问她:“你们发这本教材了吗?”她看了一下,说“没发。——你们班里发了吗?”我说:“我们才不发呢,这上面有举报电话,专门教学生怎么举报老师。我一看这本书的内容,就跟班主任说不要发。也有的老师说这本教材有毒,故意说内容不健康,也没有发给学生。”她又问我:“你班的学生如果写字不好你怎么罚他们?”我说:“没有写不好的,——我班这么少的作业,学生慢慢悠悠地就能写完,没必要像别的班那样赶作业。”
我中午在辅导班的时候,有一次在学生中间高谈阔论:“孔子那个时代,只有贵族才能办学,只有贵族办的学校才叫学校。但是孔子却创办私学,用现在的话来说,孔子只是一个辅导班老师。孔子也没有什么教师资格证,但是孔子是中国最伟大的老师……”朱金铭在一旁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也不是正式老师,你也没有教师资格证。”我说:“怎么了?不光孔子,还有孟子、墨子……这些人都没有什么教师资格证,但是他们都一样收学生,他们都是最伟大的老师。”
她虽然叫我老师,但好像并没有把我当作什么老师。有时在辅导班里,她会直接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有时她围着我跑来跑去,故意扯着我的袖口,只见她满脸通红,鼻尖上也沁出了汗。
有时她也有些太过放肆,这个时候我会正色问她:“朱金铭,你知道‘讨厌’两个字是怎么写吗?”她只笑着不说话。有时我说:“你能不能优雅一点呀?”她会笑得更响,说:“我不——”然后就跟她的同学一块追逐打闹,完全像一个小孩子。
她抓着我的手甩来甩去,然后让我给她看手相。我故意说:“你的手真凉,并且手掌通红,看来不是什么好兆头。你的生命线从中间断了,可能会出现一场大的疾病。”她点头说道:“嗯,我小时候得过心肌炎。”她似乎很相信我的话,打开手让我再看,我笑着说:“这些都是哄小孩子的,我根本就不会看。”她说:“你再看看。”我说:“真不会了,我还没想好怎么骗你呢。”她呵呵笑了一阵。
自从金铭跟我结仇之后,突然想到孔子说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任老师也说:“五六年级的女生坚决不能再碰她一下,惹上麻烦说不清道不明。”也有人说:“打过的是弟子,骂过的是学生,不温不火礼遇的是学员。”我以为凭我跟金铭平时的交往,她不会因此记恨我,所以才动手扭她的脸。包括后来连续两次低声下气向她道歉,也是因为我不相信金铭会这样绝情。但是这个女孩确确实实在记恨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
好在她只是跟我绝交,而并没有像有的人那样找我的麻烦。所以,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在我的记忆里,金铭永远都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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