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列车值班员、安全员趟过6节超员30%往上的车厢,查了1000人的票、越过各种伸在过道的行李忍着脚臭汗臭狐臭体臭烟臭的五味杂陈回到餐车我的一号台时,就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有一餐车吃饭的旅客,在灌了半杯凉白开后,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老娘快散架了。”既然不能那么“率性”,就OL点吧(office lady职场女性,白领丽人)——拿出那沓稿纸,继续写那篇几易其稿的“干部升职竞岗材料”…对讲机里传来14车老郭的声音:顾车(顾车长的简称,铁路内部对列车长的称呼),你让我盯着的那个女孩子从厕所出来了,真让你猜着了,她就买了一站票,刚才是藏厕所里躲查票呢!“老郭盯好她,我叫班长和安全员去给她补上票!”我一边回应老郭,一边指指值班员小刘和安全员老赵……
10分钟后,小刘和老赵把那个细高挑儿的女孩儿带到我面前,老赵低声说:“她说她没现金,只有银行卡,我跟她说,车上刷不了卡,请她下站下车,她不下,说是要去杭州,我看她这儿不大对头。”老赵指自己的脑壳…我朝老赵微微点点头——装疯卖傻蹭车坐的见的多了!“小妹妹”我竭力挤出大姐姐和蔼的笑容,“你手头没现金只有银行卡吗?”女孩儿点点头,牙齿咬着下唇,洁白嵌进鲜红。“那真的没法子了,坐车买票天经地义,”我耸耸肩,“你可以在下站下车找个银行取了钱,再买张去杭州的票…”“我不下,我不下…”女孩声音越来越大,清澈的眼神也开始狂乱,而且她成功的把满餐车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我脑子飞转:莫非她不是装的?是真疯?已经有人掏出手机对着我们拍,老赵小刘机灵的用身子遮住我们,这要被发到网上,铁定负面信息,我那点可怜的前程须臾就泡汤,我立刻连哄带拽的把女孩儿拉到软卧洗脸间,把门锁好。帽子扔到洗手台,扯开领带,我才把咚咚乱跳的心平复下来,摸出一根南京,习惯性的向女孩让了让,那女孩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喷出一大片青烟…“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就想蹭车坐?”我叼着烟含含糊地问。女孩不说话,满怀敌意地看着我,“不说话也没用,一会儿我就编记录,然后叫乘警协助护送你在下站下车!”逃票蹭车坐的一听警察俩字儿立马就没气焰,这是我多年对付这帮家伙总结的经验。“姐姐,我要去杭州找人,你帮帮我吧!”女孩儿小猫似的乞怜。难道她是离家出走的?我暗想,真这样可就复杂了,得把她的真实信息搞清楚!“帮你没问题,可我们得走必要的程序啊!把身份证拿来,”我把烟头在凑在水管上浸了,弹进垃圾桶,女孩儿又咬咬嘴唇,才开始翻她的帆布背包——偌大的背包却只有一个速写画夹几支炭笔、十几块钱零钱和一张银行卡,最后她在一本学生证里拿出了她的身份证,我默默记住学校的名字,又用手机拍下了她的学生证,然后递给她,“小妹,你家人的电话号码提供下!”这句话说完,我立刻感到女孩儿稍稍放下的敌意又重新被捡起来,她生硬地说:“我不想说!”看来真是个离家出走的啊!我在心里捋了一遍处理离家出走叛逆青少年的各种案例。“好吧,小妹你不愿说,就不说!姐送你去杭州!饿了吧,先吃饭去吧!”我像她亲姐姐似的挽起她,在餐车要了一份饭,看着她吃了一会儿,又悄悄嘱咐餐车主任看好她,才抽身来到软卧乘务室。
在网上查到她学校的电话,拨过去说明原委,报上她的姓名身份证号,电话那头的老师马上说:“禹珠儿,这个学生我有印象,是我们学校舞蹈系的,不仅专业课拔尖儿,美术、声乐、钢琴、二胡,样样都会,样样都出色,人也漂亮文静有教养”说到这她顿了顿,“可惜大二那年,得了重病办了休学!她人在你们车上?你们可得联系她父母,别出岔子,这么好的孩子,真是可惜啊……”我按着老师给的号码给禹珠儿妈妈拨去了电话,待我说完情况,没有意料中女儿“失而复得”的狂喜,禹珠儿妈妈的话却差点把我噎了个跟头:“她这次是要去杭州?给你们添麻烦了,方便的话麻烦您给她带回来,要是不方便,就由她自生自灭吧!”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头的电话已经挂断。天啊,这不是亲妈吧?我该拿禹珠儿怎么办?编个记录把她交车站还是费力不讨好的把她带回去?我一筹莫展了…
入夜时分,过了徐州,车上旅客渐渐稀少,餐车就只有禹珠儿一个了,我所有车厢巡视一遍后,就在餐车继续写我的“升职竞岗材料”,一抬头只见禹珠儿在速写板上画着什么,凑过去一看,原来她在画我,寥寥几笔把我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只是画里支颐沉思的我多了几分知性和典雅。便和她挤在一块儿聊天,“姐,你知道吗,有个男孩子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小时候他长得又瘦又小,老被人欺负,我就保护他,后来他高了壮了,就保护我,再后来我们一块学画画,学音乐…我们一起唱苏格兰民谣,一块拉二胡,上高中时我们就约好,等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可是大二那年他们全家人搬走了,再没有音讯,我知道他不会抛下我,只是在什么地方等我,我就离开家去找他,爸妈拦着不许我去,你说可笑吧?他们早就和他爸妈订好了儿女亲家,现在却不让我去找他…”禹珠儿开始激动起来,声音铿锵,面色潮红,大滴的眼泪滚出眼眶,我摆手止住要过来的小刘,搂住禹珠儿,轻轻摩挲她的后背,禹珠儿渐渐平静下来,把她的画稿给我看,那些画有的画的是长城的落日,有的画的是内蒙古的草原有的画的是乌鲁木齐的大巴扎……每张画里都有一男一女,女的是禹珠儿,男的圆脸上架着一幅眼镜,敦厚里带着些儒雅,想必就是禹珠儿的青梅竹马了,“姐,这两年我找他走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我就画一幅我们的合影。等我找到他就和他把这些地方再走一遍,跟他拍个真正的合影…”禹珠儿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头靠着我肩膀睡着了。
列车用过道岔时大幅的摇晃告诉我马上进站了,杭州就要到了。我把羽绒服轻手轻脚给珠儿盖上,生怕惊醒她。然后戴好帽子走去站台,进行例行交接。
我决定了无论如何要把珠儿送回家!
四天的乘务结束了,我连哄带劝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珠儿带回来。这四天珠儿和我似乎成了亲姐妹,我给她关爱,她给我从另一角度审视生活的启迪。 和珠儿妈妈通过电话后,我载上珠儿回她家。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看到珠儿和她父母眼里的泪花,这分明是一家人的久别团聚。我不便打扰,就告辞离去。珠儿妈妈送我出门,悄悄说了整件事:珠儿的青梅竹马一家是她们家几十年的老邻居,孩子们从小玩到大,两家也就认了亲家,珠儿大二那年暑假,男孩子全家旅游时遭遇飞机失事,珠儿不接受真相,认定是男孩全家搬家了,便要去找他们…“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啊!珠儿却是犟脾气的,三天两头全国各地的去找,学业完了,我和她爸也心力交瘁了,这个家也零散了,所以我才会硬着心肠对你说让她自生自灭…”“您没想过送珠儿去精神病院?”“去了那,我的珠儿最后就会只剩一个空皮囊,我倒宁可她这么找下去,也许有一天她会接受现实重回正轨;或者就是死在追寻的路上,她也是抱着希望死的啊!”珠儿妈妈那和珠儿一样精致的脸上泛起一点苦笑。我被震撼了,也被感动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另类的母爱。但肯定是最深沉的母爱。
走到车前,我看到珠儿在阳台对我挥手,我也对她挥挥手,靠着车门点着烟,忽然想起:这个珠儿不就是《倚天屠龙记》里追寻少年张无忌的蛛儿吗?也许她们早就都明白她们的追寻最终只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过程,但也许这世间只有她们才是最纯粹最苦心孤诣的人。我有点自惭形秽,从提包里摸出那份写了一个星期的“干部升职竞岗材料”撕掉扔进垃圾箱——生活里我有一万种追寻,身心俱疲地去和别人在名利场角力却不在其列。无比轻松地发动汽车,迎着凛冬里第N场雪的雪片儿,呼啸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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