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晚照
刘姥姥游大观园是《红楼梦》中比较经典和精彩的内容,以一位来大宅门里“打秋风”乡下老婆婆眼光,来展示大观园的至尊气派。大观园里的富丽堂皇让这位贫穷的乡下老妪眼花缭乱、一步一叹!那种封建大家族的豪华奢靡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一回中,贾母及众女眷及刘姥姥在大观园游历并设宴,期间特地去了大观园众小姐们的住处。贾母带领王夫人、薛姨妈等陪着刘姥姥参观了各位小姐的香闺,其中还包括刘姥姥误闯贾宝玉的居室。看似家长里短的闲来之笔,却清晰地折射出众位小姐在大观园的生存状态和处事态度。
在众多的小姐中,最先到的是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看似随意,也不能说不是贾母有意这么做的,因为她知道林黛玉孤高,肯定会招人非议,以此来平和一下众人的心态。同时也说明了林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尤其像贾母及王夫人平日里难得来小姐们的闺房一趟。
“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道,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砌的甬路”。这与林黛玉的清雅喜静的性格十分符合,也因为她孤高,不善与人交往,少有人来,土地下布满苍苔,像刘姥姥这样的大脚村妪一不小心便跌了一跤。
刘姥姥进了屋,只见屋内的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都是书,便以为是哪个哥儿的书房。对屋内的其他陈设没有做出任何的描述。贾母介绍时自己外甥女的房间,刘姥姥留神打量一下黛玉,才笑道:“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这一点恰是贾母不喜欢的,因为在当时的封建思想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点在林黛玉刚进贾府的时候就体现了,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保守地回答:只刚念了四书。当黛玉问及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什么书,不过是认识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黛玉方明白贾母的思想。所以在宝黛初会之后,宝玉问黛玉可曾读书,冰雪聪明的黛玉立马改口:不曾读,只上了二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但在自己的居室了,却充分显露出了黛玉过人的学识和才华,并没有刻意迎合贾母、王夫人的喜好。这让贾母在众人面前有些不悦,在刘姥姥夸赞为书房之言刚出口,贾母没有答碴儿,立马扭头借寻找宝玉转换了话题。
而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见贾府的上下人等,哪怕是一个丫头,在她眼里都漂亮得不得了,对女眷们赞不绝口!但她见到黛玉之后,打量半天,居然没有对黛玉的相貌有只言片语的赞语!原因很简单,林黛玉的美,像刘姥姥这样的村妪是绝对欣赏不了,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位病恹恹的瘦弱丫头,所以对林黛玉相貌实在夸赞不出来。当然,贾府里也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人和刘姥姥的观点是差不多的。
从满满的一屋子书,也足以看出林黛玉精神上的苦闷,她性情高洁,才貌无双,小小年纪便失去挚爱双亲,只能寄人篱下,却只有贾宝玉懂得欣赏她,而贾宝玉身边的人又太多,她的苦闷无处排解,只能埋头于诗书,来缓解恐惧和压力。
林黛玉的住处不但没有设防和心机,而且在贾母一行人面前她也表现得很不善于为人处世。贾母、王夫人好不容易来到自己的闺房一次,林黛玉亲自斟了茶来,却只端了一碗茶奉于贾母。王夫人见了,马上说了一句:“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了,知道自己失误了,连忙让丫头搬来自己常在窗下坐的椅子,请王夫人坐了。这把椅子可不是谁都能坐的,平常姐妹们来林黛玉房中玩,只有贾宝玉可以坐这把椅子,连探春、湘云都不敢坐她的椅子,此时林黛玉让给了王夫人这样的老妇人,可见她在王夫人面前也很想讨好,却又表现得很笨拙,有些战战兢兢。
此处还有一个细节,就是黛玉房间的窗上的窗纱颜色旧了,也无人注意,还是贾母看到了,就赶紧安排王熙凤给换了,而且亲自跟王夫人说,让王熙凤取来库存的上等“软烟罗”,一般人都不配用!窗纱的更换在普通人家可能也算不得什么,但在贾府这样的侯门,主子小姐们闺房的窗纱旧了却没有及时换,可是管家手下各个部门的严重失职!
种种细节,可见黛玉在贾府的生活环境,虽然有祖母的观照,但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贾府这一大摊子,很多时候是顾不得林黛玉的。除了宝玉的爱和贾母的怜惜之外,林黛玉得不到太多的温暖,那种悲悲切切的多愁善感就可以理解了。
大家宴饮过后,还是游玩,接着便是薛宝钗的居处了。
贾母等游览水边,远距离便看见薛宝钗的住处蘅芜苑,可见薛宝钗的住处非常的大气显眼,不像林黛玉的那么隐蔽。对住处的描述只用了一个词“清厦阔朗”,仅仅四个字,薛宝钗居住环境意境全出!与林黛玉的潇湘馆曲径通幽的环境截然不同,彰显出一种气派,同时也看出王夫人和王熙凤对薛宝钗格外照顾。院子里异香扑鼻,奇草仙藤,累垂可爱。这一切都显示这个园子的贵气,可以衬托出主人的不凡生活姿态。
到了薛宝钗的闺房之内,也只用了四个字:“雪洞一般” !与“清厦阔朗”的意境完全不符,而且是刻意地不符!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瓶中插着树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看似小小的陈设细节,却看出薛宝钗的心机和城府: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过得舒服,而是为了自己在贾府的前途铺路。首先,自己是客,不可太奢华,而且年老的人都不喜欢铺张浪费,这样可以让长辈们知道自己勤俭持家。案上菊花显示出清雅不俗的情趣儿,案几仅有的两本书更是独具匠心,恰恰符合的贾母的心意:识字,但不卖弄才华!这与林黛玉满屋子的书而让刘姥姥误以为是公子的书房形成鲜明的对比!虽然贾母、王夫人等是极少去姑娘们的房间,甚至一直都不会去,但薛宝钗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贾母一看便不愿意了,立马责备王熙凤不给薛宝钗安置一些玩器。王熙凤解释说:不是没给,而是薛宝钗不要,送来也给退回去了!
薛宝钗闺房的陈设桩桩件件都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意。贾母久经世事,如何看不出来?只是做得太刻意了,贾母并不领情:一则有亲戚们看见了不太好,好像苛待了人家姑娘似的;二则年轻的姑娘屋子里这么素净,也犯忌讳!还玩笑道:一个姑娘家这样,我们这些老婆子还不该住马圈了!立马让鸳鸯和王熙凤拿来一些高档玩器来摆上才罢休。贾母这样做自然显示关爱薛宝钗,另外也对她这种工于心机的做法并不赞同。
这两位都是外来的小姐,贾府三位正牌小姐的住处,二小姐贾迎春的住处只字未提,贾母也更没有带一干人等过去坐坐,可见贾府这位“二木头”是时常被人忽略的,也很难得到众人的尊重,因而连奶妈和管家媳妇都可以变相地欺压迎春。可见迎春的生活境遇是很惨的,也为她以后被随随便便嫁了,而最终被折磨致死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四小姐贾惜春的闺房,贾母也没带着刘姥姥过去,也没有做刻意描绘。但这与贾迎春的未提及的意义大不一样。迎春是被大家忽略了,而没去惜春的住处是因为怜惜,惜春年幼且性子寡淡,贾母不想带人过去,也无须展示给大家看。而且,之前大家在园子里游玩的时候,惜春的住处已经多次被提及。惜春的住处暖香坞,是一处非常雅致的地方,而且在飘雪的冬天,暖香坞里非常暖和,贾母和大家出门赏雪,就是因为惜春那里暖和而过去歇息。可见惜春是备受关注和呵护的!而且惜春年纪尚小,出门便跟着乳母及丫鬟婆子一大帮,也足以说明大家对她的珍惜。
虽然惜春的脾气性格和林黛玉类似,有些孤高,但大家还是小心奉承,原因很简单,因为惜春是贾府的小姐,而且最重要一点是:惜春是正出!迎春和探春都是姨娘生的,是庶出。贾府除了贾宝玉的嫡亲姐姐王妃元春,贾府三位小姐中,惜春是唯一的正出大小姐,她是宁国府大当家——贾珍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就凭这一点谁也不敢小瞧他她!贾母因为其年纪小也格外疼爱,因担心贾珍夫妇照料不周,便把惜春养在荣国府大观园里自己的膝下,和迎春、探春一起作伴成长。
刘姥姥刚进大观园,盛赞院子比年画上画得还好,要是能画下来带走就好了!虽然未去惜春住处,贾母还是特意向刘姥姥介绍惜春:我小孙女就会画画,明儿让她给你画一张!刘姥姥见了惜春便拉住赞叹:“我的姑娘,你这么大点年纪儿,又这么好个模样,还有这么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吧!”说得贾母、众人都笑起来!贾母听了这样赞语,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而对三小姐探春的住处,作者浓墨重彩地加以渲染。
虽然探春是庶出小姐,但对她住处的描写,超过了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也说明了贾探春都在贾府中的地位。贾探春是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姐妹,是贾政的妾赵姨娘所生。赵姨娘不是个省事儿的主儿,但其女探春却是十要强,而且知书达理,颇有些心胸和气魄,做事十分干练,也颇谋略和心计。但探春的心机和薛宝钗的意义完全不同,她只是想摆脱庶出带来的卑微,在贾府堂堂正正地做贾府小姐。有人批判贾探春势利,不认生母,只巴结王夫人。不过像贾府这样的大宅门,稍微弱一点就要受人欺负,迎春就是一个例子!所以贾探春作为一个封建家庭的小姐,意欲摆脱庶出的地位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当时的社会制度就是这样,妾生的孩子是主子,妾的身份和地位还不如儿女,是儿女的下人!探春凭着卓越的管理才干和处事能力及爽朗、豁达的个性赢得贾府上下的尊重。而且加上颇有些个性,敢于反抗,行事泼辣,贾府上下称之为“玫瑰花儿”,用小厮们的话说就是: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儿,扎手!
看探春的住处: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案上设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
一连的排比,用了数个“大”字,足以看着出探春的大气!她生活的空间也彰显出一种胸怀与气度!屋内的字画、笔砚高调陈设,也充分展示了这位大小姐也同样是博学多才,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心机!这和林黛玉沉溺于自我的诗书文字消遣之中及薛宝钗的刻意逢迎的低调,又是一个别样的境界!
而且,贾母他们游玩之后,也因为探春的住处阔朗,把下榻、用餐的地方设在了探春处。宝钗住处同样阔朗,却没有受此待遇,这多半是因为薛宝钗世俗的迎合,贾母不喜欢,而且薛宝钗是客人。不但如此,贾母率领众人吃晚饭之后还和王夫人等在探春房中闲话家常,何等的温馨融洽!这也无形中更加提升了探春在众小姐们中的地位!也为探春管理荣国府打下了威严的基础。
这里有一个细节,贾母在探春房中闲话之后,起来的时候还玩笑:“咱们走吧,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其实贾母说这些话是有原因的,因为贾宝玉和林黛玉最不喜欢别人到他们屋子里来。贾母这也是借探春的大方来给宝林二人开脱。探春很聪明,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探春这句话倒是实话,一般人的屋子贾母和王夫人还懒得去呢!
贾母听了,便笑道:“我的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贾母口中的两个玉儿自然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贾宝玉的乖张和林黛玉的清高,自然是在贾府里不大讨人喜欢,贾母心里自然明镜一般,因此借着探春的豁达来责怪。贾母这样在众人面前嗔骂他们两个,看似不满,实则是在替两人开脱,尤其是替林黛玉开脱,因为贾宝玉是贾府的主子少爷,王夫人的儿子,不管他多么乖张,哪怕他把房子拆了,贾府上上下下也无人敢说什么!林黛玉可就不一样了,寄人篱下的亲戚,而且清高孤僻,不怎么得人心,更不得王夫人等人的待见!所以贾母在人前看似责骂,实则是抬爱,故意展示出老祖母对孙子、外孙女近乎无道理的溺爱!而且贾母高调地两个玉儿并称,以此来向贾府上下人等表明:这两个人是我的左右眼珠子,一样的珍贵!不管两个玉儿,尤其是林黛玉,多么可恶,也只有我骂得,其他人绝对不可以!
这样的世故人情,贾府上下的人何尝不明白?
除了姑娘们的闺房,还着重描绘了一下贾宝玉的卧房!刘姥姥酒醉之后,误闯进了怡红院贾宝玉的卧房,就好像进了仙宫一般,温香软玉,眼花缭乱,还以为是哪个小姐的绣房,只觉得满屋子金光珠彩,所有的物件用器全都是稀罕之物,从未见过!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雕花!可见贾宝玉在贾府乃是众星捧月一般!贾母更是爱惜得如珍宝一样,不忍他受半点的委屈!即便是这样的待遇,他想娶一个林妹妹还不能如愿,只能遁入空门,永诀俗世!
其中还特别表现了林黛玉和贾宝玉对刘姥姥的态度,也多半并不是因为看不起刘姥姥的贫穷,而是因为她的无知,刘姥姥欣赏不了林黛玉的美,对林黛玉房间布置的评价又恰好犯了老太太的忌讳。因此,林黛玉调侃刘姥姥在宴席上大吃大嚼的行径为“母蝗虫”,而贾宝玉则厌弃到要把刘姥姥用过的茶具砸碎!两人的态度都充满率性的小孩子脾性!
大观园游玩闲逛,喝酒行令,赏花对弈,吟诗作赋,这些看似家常琐碎,却包含很深的生存哲学;看似闲来之笔,每一处描绘都有它的用处。就好像各位小姐的闺房一样,反映出了在大观园的生存之道:适者生存!大宅门里繁华与喧嚣也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可以知道,才可以悟出!
所以,有些作品需要千遍万遍地品读的,读出它该有的滋味;有些作品可以成为经典,几世流传,总是有它的因由。而且,有些作品在当时当世是不被理解和认可的,只能在等待来世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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