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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多少朴素如斯的道理,我们要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之后才能懂得。
离家出走(原创)
余音
我妈脾气暴戾不是没来由的。据她自己说,年轻时也是温柔贤淑来着,奈何眼大无光、瞎眼嫁给了我爸,当了十年军嫂,然后转为警嫂。于是,独自一人拉扯着俩孩子,上着工厂车间里三班倒的班,还得应付背后两个大家族的各种大小事宜,没旁人能搭一把手。于是,不骂人简直活不下去。
虽然我妈脾气暴戾爱骂人,但她努力地做到公平公正,只要我和我哥之间发生争执,她一定是各人一顿海揍,一个打出“青红”,一个打出“皂白”。打的时候大院里的邻居常常出来劝停,打过之后他们常常过来对我哥挑拨离间。
“你不是你妈亲生的,是她在大旱桥底下捡来的。”
“你妈这么狠,你爸多好呀,我要是你,就扒火车去找他,像铁道游击队那样。”
“你妈偏心眼儿,看把你打得多重、宝宝打得多轻,这是新时代的重男轻女,哈哈哈哈。”
我哥气不过,离家出走了好几次,有时走之前还邀我一起,我没志气,不肯走。他的出走目的地颇有局限性,大旱桥和汽车站离我家很近,十分钟不到,他必然被我妈找到给提溜回来。回来后我们都能老实一段时间,然后我和他又会成为我妈口中的“倒霉鬼、讨债的、现世宝……”鸡飞狗跳。
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上映的时候,我哥那帮男孩成天聚在一起,呼哈嘿呵地练武功,“降龙十八掌”已经练到纯熟,他们琢磨着该寻一根好棍棒,练一练“打狗棒法”了。家里晒衣服的毛竹篙子太粗,门后靠着的钓鱼竿又太长;前院瞎子老舅的那根磨得发红的竹杖刚刚好,偷偷拿来吧,他就不能摸着出门了,不能干这缺德事儿。
有人提议,到河对岸小南山的竹林里去,随便什么样的竹竿都能找着。
第二天下午,小学校的胖校长来到厂家属区,说谁谁家的孩子中午没来上课。我从幼儿班放学后,被我妈哄着交代了他们的去处,“拔毛竹去了”。结果,我拿着奖励的一毛钱去代销店买麻饼,还没回到家,就听见我妈的打骂声和我哥的嚎叫声。
隔壁四子哥哥被他妈扯了一下耳朵骂了两声,就捧着碗出来吃饭了。我哥挨过揍以后,在门口的杉树底下罚站,来来往往的人少不了撺掇几句。
“不公平!四子出的主意、出的五分钱坐渡船,他妈都不打他嘛……又不是故意逃学,下午全是副课,我们早上正课也没出去……
不自由!我家一点都不自由!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打狗棒,毛刺都磨平了,就把它撇断啦……呜呜……”
他一边抽抽嗒嗒地念叨,一边用手抠着水杉树的树皮;树上的枯叶不时飘落到他的头发上、身上、脖颈里,他也不伸手拂一拂。
我悄悄地跟他说:“我们家没有狗,不要打狗棒还好些。”
他转脸瞪着我,“去去去……”
我一溜烟跑进厨房看妈妈做饭,过一会出来,发现哥哥不在树下,知道他又离家出走啦。我妈在大院里喊了几嗓子哥哥的小名,然后让我快点吃好饭,再把鸡赶进笼,锁上门,拿着手电筒,牵着我的手,出去找他。
汽车站和旱桥底下都没有见着人影,我妈急了。有人说看到我哥沿着大埂往东去了,我妈拽着我快步走。天色暗下来,手电筒的光照得老远,我们的喊声也传得老远。走了很久,我不敢说我的腿已经发酸了,我妈停住了脚步。她看到河埂底下的一堆预制板后边,有个脑袋往外冒一下躲两下。电筒对着那边照了一会儿,脑袋又探出来了,整个人站出来了,可不就是我那瘪打嘴歪的哥哥。
“家去,搀着宝宝。”妈妈在前面走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到家里,妈妈给哥哥煮了碗鸡蛋面,他吃得哼哧哼哧不抬头。吃完了,妈妈问哥哥刚才准备去哪里,他说想去乡下奶奶家,走到岔路口不认得路所以就往回走,听到喊声躲起来的。
“你以为你奶奶家好呀!你问问宝宝,奶奶家好不好?”
我连忙摇头,像个没有思想的拨浪鼓。
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妈妈委实忙不过来,把我送到奶奶家待过一阵子。有一天妈妈休白班,拎了一刀猪肉和一袋糖食来乡下看我。她看到我从头到脚泥巴裹天,又发现给我准备的专用洗脸和洗脚毛巾挂在房门后面,干得发脆,从没被用过,我的小牙刷也掉在中堂条几底下,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迅速整理好我的用品,要把我接回家。我不太记得这些情节,只记得我临走时抱着装糖食的大牛皮纸袋不肯撒手,妈妈说到街上给我买更多的,这个留给大伯家四个孩子。我咽着口水、流着眼泪,伤心地作别了漂亮玻璃纸包裹的高粱饴、喷香的烘糕、酥脆的麻花。
“奶奶家不好,宝宝自己家好。”想起那个牛皮纸袋,我坚定地说。妈妈笑了起来,我们都笑了。
此后,哥哥再也没有负气离家出走过。
后来,哥哥外出读书、工作、再读书、再工作,离家乡越来越远,却总要在不多的假期挤时间回家来,爱听听妈妈数落一番现状,我们时常回味小时候的傻事。
“我最后一次离家出走不是认不得路,而是走到坟滩地边上,真看到一点又一点的火光飘起,不就是传说中的鬼火;四周一片寂静,然后咕咕鸟停一会叫一声、停一会叫一声,特别吓人。当时拔腿就跑,也不生气了,就想回家啊……”
“你小时候咋那么信别人逗呢?那些大人就爱捉弄我们,看到你碗头有红烧肉肯定说你碗底通了个洞,非要你把碗翻过来看看。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大傻二呆。”
“你就没有气不过想出走的时候?”
“有啊,小孩都会觉着别人家更好吧。可我意志薄弱,家里一个糖柿子就能把我留下来。”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我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遥远时代的画面:在幼儿班里,我坐在小板凳上,跟着老师学会了唱第一首儿歌,唱着唱着,我竟然十分懂得。
“我的好妈妈,
下班回到家,
劳动了一天,
多么辛苦呀……”
我和哥哥一起恣意地唱起来,活脱脱一对大傻二呆,妈妈看着我们边笑边骂。
我妈老了,控制了自己的暴躁脾气,却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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